是影子?还是武士?

1575年5月21日的清晨,太阳还未升起,由于夜里下过一阵小雨,设乐原的空气中还带着些许寒气。山县昌景看了看手中红色的帽兜,遥想起当年,信玄公递到他手中的情景,不禁怅然。山县偏腿上马,兀自带领着手下的赤备骑兵队,朝信长的本阵发起了冲锋,这时第一缕阳光刚刚升起,映照在赤备骑兵红色的铠甲上,远望如同地平线升起的一条红线,直扑信长的中军大帐。这是山县昌景的最后一次冲锋,随着敌阵火绳枪的响起,山县应声倒下,如同枪口冒出的袅袅轻烟一般,生命随即消逝,也结束了自己作为武田家肱股之臣的使命,与山县一同逝去的还有武田家最后的荣光。那天,从清晨到下午,原昌胤、内藤昌丰、马场信春、小山田五郎兵卫、高坂源五郎(昌澄)等武田重臣一个个倒下,(武田家家督)胜赖随即败走甲斐,经此一战,武田家元气大损。七年后,织田德川联军再次觊觎甲斐,最终武田战败,胜赖于天目山切腹。


历史经不起假设,虽有后世文人常因各种假说而兴奋不已,但史实只有一个,纵使演绎的版本各有不同,可武田家的“四如真言”(摘自《孙子》:“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大旗却再未被人撑起。武田信玄自甲斐起家,经数十年征战,取诹访、平信浓,定甲、相、骏三国同盟,北拒上杉,东和北条,西防织田,南攻德川,于三方原走上人生巅峰,武田信玄于最得意时,却溘然长逝,巨人于顷刻间轰然倒地,而后其子胜赖继位,九年后发生了前文的惨剧,不免让后世史家唏嘘不已,无数的艺术作品都对准了那个时代。而对那段历史最为人熟知的表述要数黑泽明的《影武者》了。

1980年,黑泽明因之前的《没有季节的小墟》遭遇票房滑铁卢,终日隐居,不愿会客,心情低落至极,甚至一度有过自杀的念头,事业上眼看走进了死胡同。恰在此时,科波拉携乔治卢卡斯专程拜访失意中的黑泽明,眼见昔日偶像日渐消沉,二人决定帮黑泽明一把,旋即向20世纪福克斯筹款,与日本东宝共同出资赞助黑泽明的新片,至于新片的题材还是黑泽明驾轻就熟的日本战国。黑泽明长年受困于创作枯竭,此时拿出《影武者》的剧本,已是打磨数载,趋于成熟,打算就此放手一搏,而影片的画面风格也反映出导演此时的心境,浓烈而厚重。


开场之后,一场三人间的对话展开,画面里出现了武田信玄、武田信廉与影武者,三人在画面中成三角形品字排列,凸显出画面结构的别致,将三人的身份与性格完全展现在观众面前。同时由于水平的镜头放置,也营造出了影片的舞台感,整场戏长达六分钟,却只有一个镜头,随即引出了电影的主题—“影武者”。


紧接着,满身征尘的士兵急速奔跑,闯入武田本阵急忙通报前方军情,士兵所到之处,身边色彩如同魔术般变化,先是黑 而后是绿,最后是武田家的主色调——红,几次变化,看出导演驾驭场面与气氛烘托的功力,甚至有炫技之嫌,这在黑泽明的巅峰时期的影片中,很难看到的,而这组镜头中运镜方向也绝不重复,体现出极强速度感与紧迫感。这也可以理解为黑泽明因前作遭遇困境之后,多年积累的再次发力。


全片导演对于暖色的使用可谓毫不吝惜,夕阳下背光中,军队缓步行军。


血红色的云霞笼罩着影子武士与武田的军队,暗示他们的卑微而悲惨的命运。难怪罗杰罗伯特说:“这部电影简单大胆、色彩丰富,同时又深思熟虑。”

说回故事本身,武田信玄在三方原遭遇德川军的狙击,身受重伤,不久于人世,故而寻得一名影子武士,来代替自己,隐瞒自己的死讯三年。在这三年时间,唯有武田信玄的弟弟武田信廉及身边的几名小姓(侍奉大名的年轻男子)知道事情的真相,而影武者很快适应了自己的角色,可因为一次不经意的失误,最终在家中暴露了自己的身份,信玄之子胜赖驱逐了影武者,之后爆发了前文所述的长篠之战,经此一战,武田家最终陨落,而影武者自己则死于战场,为武田家殉难。


影片最后,影武者随武田“身死国灭”。

看过影片,细心的观众会发现,这虽然是一部讲述替身的电影,但自始至终却有一个主角以幽灵的身份贯穿全片,那就是武田信玄,电影开场,武田信玄先是安排下了影武者,这一身负要职的重要角色,而自己似乎是预料到未来的宿命。在身负重伤之后,为武田家的未来下了一盘大棋。之后,影武者接替信玄成为家督,渐渐从破绽百出到真假难辨,身上信玄的影子逐渐显露,影武者的自身人格被自我遏制,先前身边小姓在私下经常当面嗔斥影武者,而后当影武者显露信玄一面之时,却可以将小姓们吓得乱了方寸,可见权力于人的异化有多么大的力量。而信玄的种种行事风格,与语气神态也从影武者身上进行了间接的表达。影片在诸国大名获悉信玄死讯之后的各种表现,也反衬出信玄之伟大。上杉谦信闻听信玄离世的消息后,不禁怆然泪下,忆往昔川中岛合战旧事,想今日独留自己存活于世,发宏愿此生不再与武田氏为敌。抱定“天下布武”决心的织田信长,在得到消息后,以一曲敦盛(《敦盛》是日本传统戏剧“能”的一种幸若舞,其中的名篇。)表达了当时的心境,为对手不幸离世感到叹息之余,也暗自庆幸,他明白自己等待的时刻已经到来,大叫一声:“山动了”。之后,在影片结尾信长再以一场大胜,“告慰”了老对手信玄的在天之灵。


武田信玄是整部电影“幽灵般的主角”。

电影通篇除了对表达信玄的缅怀之外,也极力传达着导演自身对于影武者,这个人物的怜悯之情,本以为要坦然赴死,却由于长相奇特,被选为大名的替身,以为能高枕无忧之际,却受到命运无情的捉弄,被人所抛弃,当他离开之际,已经从身份上认同了武田家,从意识上成为了武田家的一员,但终归他不是武士,只是影子,结尾时追随武田军来到战场,仰天长啸,随枪响倒在了血泊之中。至此算是黑泽明对传统武士道从信仰上的最后一击,表达了导演对武士道信仰种种虚伪的嘲弄与戏谑,影武者虽非武士,却能以战国枭雄信玄之名震慑群雄,使武田家业延续了三年之久,而根红苗正的信玄之子胜赖初掌权柄,便以一场惨败将半数家当拱手相让,不禁让人产生慨叹,若影武者长居家督之位,则可外拒强敌,内修国政。。。。


“七武士”中的菊千代就是对传统武士道的一种讽刺。

现实中,黑泽明凭借《影武者》再次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成为了各大电影节的座上客,第33届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第33届戛纳国际电影节金棕榈奖、第38届金球奖最佳外语片提名、第53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艺术指导提名、最佳外语片提名。。。。电影天皇再次黄袍加身,五年后有了黑泽明历史上的巅峰之作《乱》,黑泽明算是受到了信玄的福佑。


在片场的“电影天皇”

织田信长说:“武田家的旗帜动起来的话,那么富士山也会跟着摇动,武田家的军队动起来的话,那么全日本都会为之震动。”


ps:黑泽在前期构思的时候,已经想好要让日本名演员胜新太郎来演影武者。然而,胜新太郎在片场拍第一场戏时,让助理用家庭录像机同时拍摄自己的表演这一行为激怒了黑泽,两人在片场起了冲突。谁都没想到,黑泽直接将胜新太郎开除出剧组,当天晚上就电话通知仲代达矢,换他来做主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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