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或许根本没有睡着。在躺下迷迷糊糊了不久后,我就被聒噪的钟声闹醒了。
起床气让我暴躁得能砸破床板,我把闹钟掀了,继续赖在被子里,心想去他的院规,老子偏睡到中午十二点半,又能被怎么样。直到几个声音断断续续地叫我的名字,我听见铁栏杆被打开的声音。
我一个抖擞,从床上支起来。
“接着。”一个男孩把东西往我怀里丢。我放在手里看——塑料袋装的早餐:馒头、鸡蛋。
“快起来吧,一会儿集合。”
我心里骂骂咧咧,骂昨晚的睡眠质量,骂伙食和作息。宽裕的放风时间又让我感到些原谅。早餐后,我们能在生活楼内自由活动。老头的规定是不得扎堆群聚,没有人听,不到两小时,我几乎和所有人都搭上话。
不,不是所有人,还有一个。
——一个男孩独自蹲在二楼阶梯口,穿黑色汗衫,嘴里咬着烟头,脸上的表情如同满天阴云下腐雨,混然一副混混模样,眼神凄厉得让人发寒。他是治疗对象中年龄最大的,十九岁,从不和人说话,也没人敢和他说话,是我在这唯一没听过名字的人。
戒同所里,有一两个十四五岁的孩子,但大多数人都是十七十八。不管是谁,但凡走过他,都要偷偷绕一圈。
意外的是,不出一天,这个男孩就成了我们之间的英雄。
没有特别的事,老头放风时间来巡查,抓到两个挨在一起说话的女孩,便草木皆兵气得发疯。要掳着两人去禁闭室时,一个女孩甚至哭出了声,我是第一个看到抽烟的男孩从地上站起来的人,他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往老头身上一撞。
男孩把两个女孩挡在身后,吐掉了嘴里的烟头,劈头盖脸和老头开骂。
三十六个目光起刷刷聚集在他身上,他嘴里吐出的秽语都含刀带刺。有这样几分钟我在心里想。为了把这哥们抓进来,他家里是请了几个铁血大汉,陪了人家多少医务费——指不定还要算上老头的了,我呆愕地看着他。
老头骂了一会儿,不敢再惹他,放出一句狠话,扭身下了楼。
许多人欢呼起来,在他周围鼓掌。男孩友善地站了一会儿,从口袋里掏出烟盒,默默回了原来的阶梯口。
风平浪静,我们继续围成一团,开老头的批斗会,戒同所的批斗会,甚至提到了自己爱慕的人。我很少说话,只是听着,故事比我想象得多,也比我想象得伤感,我慢慢开始恍神时,有人指到了我:
“喂,森雨,你呢。”
“我?”我手足无措了一阵。“我怎么了。”
“森雨喜欢什么样的女孩?”
旁边的人用胳膊顶顶我,迫不及待。我这才反应过来。
“我……”我支支吾吾。
“我其实……
有个…女朋友。”
气氛安静了几秒,爆发出惊喜的喊声。
真正能成为恋人的两个女孩并不多。在我刚刚听到的故事里,大多数人都是躲在某个角落,或陪在爱的人身边,却迟迟不敢表达心意,直到对方有了自己的另一半。小蔓坐在其中,开心得直拍大腿,她用手扯扯我的衣角,叽叽喳喳地问:
“是真的吗,她怎么样?
长得漂亮吗,温柔吗,会对你好吗?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快告诉我,告诉我嘛——”
“森雨。”同宿舍的假小子抬头看看我。既然你们在一起了,怎么只有你被送来这?”
“这个……”我为难地搔头。
“她没被发现?”
“ 不,我们是一起被发现的。”我沉思了一会儿。“不过……我和她,在别人眼里,不是一类人。
……她太优秀了。”
是的,凌薇太优秀了,她是长辈眼中完美的小孩。我借此告诉他们:凌薇是被哄骗的,她是个好孩子,是个正常人,错的是我,有病的也是我,我不断重复“和凌薇没有关系”,直到他们信了。我被送去治疗,而凌薇留校察看。
为爱人背负罪名——这样俗套的英雄桥段,竟然有天会降临在我身上。
想到这里,我感到一些悲壮,低头叹了口气。
“你们怎么认识的?”小蔓问得小心了。
“哦,我和她,去年高二分班,同班同学。”
同班同学,每次考试出类拔萃的她,对一个嚣张放荡的女孩动了情。
我们只是初见时交换了一个眼神,就感到心头震撼。凌薇在开学几个月后第一次主动找我说话。她说,和我同班的这一段时间,她一直观察我,她说她是我披了外衣。
华丽的外衣,哗众取宠的外衣。为了不像我一样孤单,为了受到欢迎。
凌薇关住了自己。
“所以说,你也是像我一样的怪物吗?”我不敢相信,笑着看她。
“我是。”
“那你向我证明。”
“我没有你的勇气。”
“既然这样,你来找我毫无意义。”
“我是来告诉你一件事情的。”
“什么?”
“我喜欢上你了。”
凌薇的声音颤抖,双目认真却炯炯有神, 让我难以相信,她说的话是指朋友之间。
我忽然一怔——这是我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思考一个人在说什么,第一次感到她的话对我很重要。我从不在乎别人对我的评价,看我的目光,哪怕是向我表达好感,我也能嘻嘻哈哈毫不在意。现在的我,却凝着神,滞望这个向我告白的女孩。
“我不满足于和你做朋友。”凌薇直白,眼神变得深邃。
“我要靠在你肩上,要和你瞒着全世界。
我要没有距离的拥抱,要未来和你逃跑。
刘森雨。
如果你同意,我们就疯一场。”
我真想假装听不懂她的话。
我没有病。
我在爱人。
11月23日,星期日,凌晨1:46
我失去知觉,被人拖着,扔到自己的铺位上,有人大喊我的名字。我没法应答。
……
“我们将通过先进的电击厌恶刺激和药物疗法来达到治愈目的,同时保证患者的人身安全,请家属们放心。”
到了那天下午,老头在手机里向我们的亲人宣布时,我感到寒毛竖起,在人群里不安张望,每个孩子的表情都很难看,年纪小的几个女孩面色苍白。我下意识看向这里的入口——门被锁死了,屋内灯光微弱,空气闷热得让人窒息。
“第一个,许小蔓,去1号室!”
小蔓被吓得不轻,没有听从,反而开始退后。工作人员抓住她的臂膀时,我的心跳到喉口,小蔓开始大哭。
“报告!”一个男孩大喊。
“陈杰,什么事?”老头背着手。
“许小蔓没准备好,我代替她去!”
“你是第23个,不着急。”老头冷声道。“带许小蔓进去,陈杰出列!”
男孩面露惧色地走出来。小蔓哭喊着,被连拖带拽进了治疗室。
“逞英雄是吧,你,下一个,去2号室。”老头对男孩发狠。
“老板,这丫头还小,这么折腾没问题吗…”带小蔓进去的工作人员凑到老头耳边。
“死不了,动手就是。”
目睹这一切,我已经脊背发凉,一共有11个治疗室,我是第28个,在第三批,先进去的11个人哆哆嗦嗦。几乎没有人是乖乖地走到门里的,而是被拉着拖着扛着进去,其他人被带到等候厅,依旧站成队伍,老头拿着皮鞭,不准任何人休息,说话。
一次治疗是一个小时,如果不见效,时间延长。
我麻木着全身,感到像被折断腿不能走动,而任人宰割。每一秒都是煎熬,我开始抬头瞟钟——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看着时针慢慢移动。我好像隐隐约约听见人哭叫的声音,电击、药物治疗,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觉得可怕,孤立无援,甚至开始怀疑,我是不是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让全世界都对我不友好。
时间过得漫长,又像飞速加快。 有人被颤巍巍地扶着出来——那是小蔓。
她披头散发,吓得发抖,双目空洞无神,在众目睽睽下被搀着走向门外,我瞪着她身旁的人,怒火冲遍全身,烧着到我的头发,我捏起拳头,想冲上去打架,把小蔓抢来。这群禽兽不如,我在心里骂,但只是骂,无法抽身——我怕老头的鞭子,于是像被铐住了脚镣。不敢动弹。
小蔓是第一个受害者。
“12号,允强,进来!”
没有人出列。
“允强,第十二个!允强!”
穿黑色汗衫的男孩满不情愿地走出——我终于知道了他的名字。他的个头很高,比喊名的工作人员高出一大截,眼神凶狠地盯向王老头。老头发怵,不敢动他,把手挥得像大热天摇扇,让他出等候厅。
允强不动,神情像要杀人。
“看什么看,有病不治, 一天治不好,一天出不去!”
允强站了一会儿,像在思考什么,一扭头,大跨步走向治疗室。
又两个男孩被送了出来,其中一个因为太过羸弱,已经昏厥过去,我的喉咙滚动了一下,手开始颤抖。
点名仍在继续,直到第二批的人全部进去。
这个过程并不顺利,有人开始转身逃跑,被擒住双手,有人崩不住大喊大叫,甚至想和工作人员动手,却因为人数悬殊而落败。
那些反抗的人,被抓住啪啪鞭打,便不敢再动,一时间,恐怖像毒气般快速蔓延,挣扎声、惨叫声、谩骂声连成一片,暴行像蓄谋已久,终于在灰色的楼房里爆发,我想逃。
皮鞭打人,很疼。
我们都是十几岁的孩子,都害怕疼。
于是杀鸡儆猴,无人反抗。我们瑟瑟发抖的站着,手脚都是冰凉的,叫到谁,谁就乖乖进去,像被揪住耳朵的羊羔。
我逃不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