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婆啊,再来一碗。”
望乡台边,我缓缓地放下碗,看着在一旁忙碌的孟婆。
过奈何桥的人太多了,来喝孟婆汤的人也太多了。
人们一步一步地走过奈何桥,有好奇者偷偷地往桥下张望,桥下是滚滚的忘川河水,水流甚是湍急,却无人知是从何处来,要流往何处去。下了奈何桥,再往前走一小段路,就是望乡台,那是人们最后能够眺望人间的地方。望乡台边,有一家露天小摊,一女子,一铜锅,一灶台,数张木桌椅,来往行人络绎不绝。
这是孟婆的小店,一口巨大的铜锅,下面生着小火,里面熬着的,就是人间传说的“孟婆汤”。只有喝过这汤,才能继续往前走,到下一世去。
在人间时,人们总说“孟婆”是个年迈的老妇人,满头白发,不苟言笑,脸上布满了皱纹,大概是因为这名字中又一个“婆”字。但今日一见,才知孟婆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少女,身材窈窕,脸色是苍白了点儿,但一丝皱纹也没有。她将黑发简单结了个髻,随它自然垂下,也有及腰的长度,发上插着一只银簪。她娴熟地替来往的人们盛汤,又将空碗收回。
“你这是官营垄断啊?”
刚到时,我故作轻松,笑着打趣道。但孟婆脸上却无半点表情,只是递给我一碗汤。汤是温热的,但她的指尖却很凉。我知道,喝了这碗汤,这一世就算是真的过去了。我接过汤,走到旁边的空座上,坐下。
我回想着这一世,从孩提时,到少年识字读书,而后欲考取功名大展宏图却无疾而终,返乡后却听闻她早已离世……这是被我厌弃的一世,此刻却仍然会感到不舍。周围的人来来去去,有的接过汤就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有的双手颤抖迟迟不肯入喉。我看着汤发呆了许久,汤丝毫没有变凉,我端起碗,把汤送到嘴边。
闭上眼,嘴里充盈着咸腥味儿。“孟婆的手艺并不好啊。”我皱眉。汤也喝完了,我把碗放在桌上,喉间却升起一丝清甜,顺着舌头,直送到唇齿,睁开眼,只觉得神清气爽。回过神来,我像是灵魂被抽离了一半,感觉轻飘飘的,脑中一片空白。
我起身,拿起碗走向孟婆,脑中却突然浮现一个女子的身影。
她穿着青色的粗布长裙,乌黑的头发随意地扎着,垂在肩头,笑起来十分甜美,手中捧着一碗银耳汤……
“匀希。”
我只知道她叫匀希,却不知她到底是谁家的姑娘,我又为何会认识她。
“孟婆,我老觉得我脑海中还有一个女子的身影,我不知道她是谁……”
孟婆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又递给我一碗汤:“喝了我这孟婆汤却还不能完全忘记前世的,我还是第一次见。”
我接过汤,一饮而尽,唇齿间依旧留着清甜,这汤的味道也变得不那么讨厌了。
“孟婆,你这汤我好像在哪儿喝过。”
“胡说!”孟婆瞪了我一眼,“我这汤是取人间喜怒哀乐时产生的眼泪,小火慢熬而成,你一个凡人,怎么可能喝过!”她的声音倒是温婉,与她这冷冰冰的脸实在配不起来。
“我什么都忘了,只剩下那位女子……”我把碗递给孟婆,“那姑娘头发同你一般长,身高……也同你差不多,但人家爱笑,笑起来可好看了。”
“同我一般?”
“对呀,越想越像……”我盯着孟婆,“对了,她头上已有一根银簪,看起来……好像同你的银簪一样。你见过她吗?”
“这世间的姑娘多了去了,在你们男人的眼里,都是差不多的吧?我见过的姑娘多了,谁知道你说的是哪个……”孟婆接过我手中的碗,又给我盛了一碗汤。
我接过汤,走回原先的座位。人渐渐少了,稀稀落落的,我听见孟婆自语道:“天亮了,总算可以休息了。”
我一口一口地喝着着汤,每一口都由咸腥变为熟悉的清甜,那股清甜就像是匀希姑娘手中捧着的银耳汤的味道。
“匀希……”
我一抬头,却见孟婆盯着我看。这儿只剩我一人了,孟婆走了过来,坐在我对面。
“你好生奇怪,三碗了,愣是没有完全消除掉你的记忆。要是上头知道了,只道是我偷工减料。”孟婆双手托着下巴,眼神有些放松,“你是怎么死的……也对,你早忘了吧……”她暗自笑了一下。“我想,你一定很爱她。”她像是习惯了似的,拿着我放在桌上的碗,起身,走到铜锅旁盛汤。雾气上升,她的脸变得朦胧了起来,我揉了揉眼睛,她的脸竟与脑海中匀希的脸重叠了。
“给你。”我正纳闷,孟婆已坐在我面前,“我看过好多犹豫着不肯喝汤的人,不是记挂着前世的功名,就是想着还有多少银子没花完,想再快活几日。也有人说着,下辈子想投胎到一个温柔乡去,坐拥美人,享荣华富贵。说到底,你们男人,都是些薄情鬼,不曾想竟有你这般对一个女子念念不忘之人。”
想是太久没人和她说话了,她自顾自地说个不停。
“我也有一个忘不掉的人,我当时也跟你一样,喝了好多好多汤,可是我就是什么都记得。我不像你一样只记得一个人形,跟他有关的事我什么都记得。上面一看没辙了,就让上一任孟婆投胎去了,让我留在这儿,也算是有点事儿做了。他们说绝对不能让人带着前世的记忆去投胎,不然要出大乱子的。”
我想着新生的婴孩已然对这个世界了如指掌,不禁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她的眼睛圆圆的,直看着我。
“没有。”我说,“你跟我讲讲你的事儿吧,正好解解闷,反正我这碗汤喝完了也就忘了。”
“有什么好讲的?他说他要去考取功名,要当大官,然后回来娶我。可是我等了近十年了,他都没有回来。最后生病的那会儿,我把遣人四处打听消息,可是派出去的人不是什么都打听不到,就是拿着银子跑了。他还说要大张旗鼓地把我娶回家,把全村的人都请来吃喜酒,让我回家给他做银耳汤喝,结果还不是连人都不见了。”
“难怪,我总觉得这汤有银耳汤的味道。”
“你竟喝出来了?”她的眼睛重新聚焦在我身上,“我在这儿煮汤这么多年了,所有人都说,我这汤又咸又臭。”
“孟婆。”
“嗯?”
“孟婆啊,再来一碗!”
“你已经喝了很多碗了……阿濬……”
“可是,我还是没有忘记她……”我把碗递给孟婆。
孟婆接过碗,起身,眼皮耷了下去,微微笑了笑,转过身去,熟练地舀了一碗汤:“第五碗了。”
没人的时候,她就坐在我对面托着下巴看着我,有人的时候她就又起身忙碌。
“你说,匀希到底是谁?不然你帮我留意一下?”
她笑了笑,没说话。
过桥的人有很多,喝过汤就只剩魂魄。
“嘿,你听过那个传说吗?这儿除了孟婆,还有一个不停喝汤的男子,我们可得看看是不是真的。”
我捧着碗,将汤缓缓倒入嘴中。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