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朦胧起来,夜风揺碎了一地疏影,秦穆雨挪动了一下稍微僵硬的身子,换了一个更舒适的姿势,也避免她从这三米来高的菩提树枝上掉下去。
今天是闰六月的阴历七月十五,月圆若盘,莹莹如玉。那清冷的银光将湖光山色笼罩在一片静穆的氛围中。
“来,各位,在下先干为敬,下一世投个好胎。”秦穆雨朗声笑了,将外衣兜里的二锅头掏出来,仰头灌了一口。
温润的口感,却顺着喉咙一直灼烧到腹部,她的胃开始绞痛起来,这对几天颗米未进的她来说,着实有些难受。然而她似乎并不在乎,只是盯着山谷里燃起的星星点点的烟火,眼神有些迷离。那些昏黄的光晕,将夜色点染得柔和了起来,竟让这传说中的鬼节不那么森然。
她三天前辞的职,然后来到这人烟稀少的山野村庄,找了个靠近寺庙的乡舍住下,美其名曰“挣脱现实的制锢,追寻诗和远方。”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事实并不像那样潇洒轻松。
一个月前,她突然接到了很久没联系的高中同学的电话,“他,去世了,走的时候很安详……”秦穆雨没反应过来,今天不是愚人节吧?“他说,让我转告你,恭喜你,你赢了,他尽力了,还是挣不过命运,不过,深秋的银杏叶确实很好看,他很喜欢……”
电话挂断后,她足足愣了几分钟,那几句话反复在脑海中过了好些遍,却抓不住要领。合租的室友过来惊讶地叫道:“小雨,你怎么哭了?”“啊?什么……谁哭了?”她抹了一把脸,湿的,“哦,刚看的那本小说太他妈虐了,一时没忍住,见笑了。”秦穆雨顺口胡诌了一个理由搪塞了过去。这一晚却始终没弄明白那些话,估计是那通电话的缘故,她竟浑浑噩噩做了一晚上的梦,都是一些东拉西扯的离奇碎片,只是地点都在高中校园。
第二天早上,她睁开眼的一瞬,脑海里突然飘过一个名字,“陶然!”她大呼一声,这个从高中毕业后就再也没有粘上边的名字,重新深深地印在她的脑海里。
接下来的几天,那些高中时候的记忆便慢慢地浮现在她的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
如果说秦穆雨现有的一生有一段浓得抹不开的黑夜的话,那就应该是高中生涯。那段时光就像一个黑洞,吞噬一切,任何光彩都无法流溢出来,直至后来,她总是避免回忆起那时的人和事,她是个不安分的人,内心纠结又强装洒脱,她曾自嘲自己像《红楼梦》中的晴雯,心比天高,身为下贱,终究不得好死。
认识陶然是一个初秋的午后,那时她的物理老师因为脑溢血去世,她逃了课,她也说不清理由,只是不想呆在那间教室,她爬到学校后山,想找棵树躺一会儿。她并不是个狂放不羁的人,不久前才去精神病院检查过,抑郁症初期,神经性头痛如影随形,所以她想她有一天要么会因为脑溢血而死,要么因为自杀而死。
初秋的山还是郁郁葱葱的,只是风里多了些凉意,陶然就坐在那棵巨大的榕树下,惨淡的阳光斜斜地打在他身上,他头发米黄,皮肤苍白,容颜俊朗青涩,他背靠着树干,遥望着对面的山峰,眼神迷茫而苍凉,秦穆雨有种感觉,他已经不在这世上了,整个山野都被他的目光笼上了无尽的萧瑟之意。他静静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秦穆雨犹豫了一下,最后走过去,坐在了他背后,也倚靠在树干上。这个男生她是知道的,叫陶然,患了白血病,怕是活不长,她曾在学校里远远地看见过他几次。
也许是因为陶然的眼神太过忧郁,秦穆雨竟有些悲伤,她不贪生,甚至没有生的欲望,但她知道有很多人想要多活一些日子却很难,就像她背后坐着的那个人。
“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我很喜欢这句话。”秦穆雨鬼使神差地说出这句话。然后是一片静默……
“哈哈哈……很少有人会在我面前提到‘死’这个字……”他的笑声很纯洁却也透着虚弱无力。
“医生说我也活不长,要不,我们来比一比,看谁活得久?”秦穆雨想她也不算骗他吧,医生是说她如果不及时治疗会很危险,还偷偷叮嘱她妈注意她是否有自杀的倾向。
“好。”过了很久,久到秦穆雨以为他不会再回答,他幽幽地回答道。
随后,秦穆雨又说了一句“银杏叶深秋比较好看。”然后,便没有了然后,两人在夕阳下静坐了一个干瘪的下午。
之后,秦穆雨因为挣扎在自己的泥沼中,再也没有见到过陶然。只是在和某人多了一个约定之后,她觉得有了一种莫名的牵挂,不再轻易有寻死的念头。
今夜的月太美,月光下的山野太迷人,秦穆雨突然有点惆怅。这一个月来,她虽然活着,但是却在追寻一条可以死得快捷而又理所当然的路,她常常接连几天熬通宵工作,同事们都以为她斗志昂扬,她也仿佛很愉悦,因为她感觉到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又将她向死亡推了一步,离那终结的日子又近了一点。
又一阵风起,山谷里的烟火多如繁星,指引着恶鬼向那幽冥地狱里飘去,秦穆雨的目光不知何时已被泪水打湿,在那前面,无数火光缓缓升腾起来,又弥漫来开去,点亮了整个夜空。
随后,秦穆雨的眼前打开了一个奇幻的世界,漫山遍野的银杏,金灿灿的一片,在风中摇曳生姿,地面上也有厚厚的一层落叶,整个世界沉浸在一片温暖的黄色光晕中。
在那银杏树林的深处,一个年轻的男子立在风中,温柔地朝她笑。虽然岁月侵蚀了容颜,但是秦穆雨一眼就认出了他,“陶然”。
“你是来接我的吗?”秦穆雨心中有些释然,也笑了起来。
又是过了很久,陶然摇了摇头说,“恭喜你,你赢了,我尽力了,还是挣不过命运,不过,深秋的银杏叶确实很好看,我很喜欢。”他说着,仰头看了一下满山的银杏。“谢谢你和我做的那个约定,医生说我活得比预计长了好几年。我相信你一定可以活得很好。”
“不,我一点也不想赢,我宁愿输了的人是我,要是我能把我的生命给你就好了!”秦穆雨声嘶力竭地吼着。
他望着秦穆雨,无奈地笑笑,“也许有些无理,但是我还是想请你连着我的那一份好好活着。遇见你真的是一件很幸运的事。”
又一阵风起,满天黄叶翩飞,秦穆雨恍惚看到陶然化作无数黄叶,飞旋着穿过她的身体。她怔怔地看着这一切,然后便失去了意识。
当秦穆雨再次醒来是在寺庙里。
“早晨,无尘出去打水时发现你躺在树下,手臂有些摔伤,并无大碍。看着你好像只是睡着了,便把你抱了进来……”
她本想问问:大师,你相不相信灵魂。但是她没有,她想她愿意相信,这就足够了。
秦穆雨呆呆地坐在观音像前整整一个上午,任由思绪飘散,她尘封的记忆一一划过脑海,那些过去不愿去碰触的人和事,依然啃噬着她的灵魂,但她第一次没有逃避。
当她踏出寺庙的时候,阳光刺得她眯起了眼,她闭上眼睛面向太阳去感受那温柔的触感,嘴角微微翘起。
“陶然,你感受到了吗?生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