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和尚已经在池子边上,自言自语一上午了。他对着池子小声地嘀咕,谁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在对谁说。有时他的师兄弟们嘻嘻哈哈地走过,看了看小和尚,面露讥笑。
小和尚就那样一直坐着,说着,直到主持站在他身后打断了他,“无德,你在干什么?”
小和尚受到了惊吓,一下子从地上跳起来,支支吾吾地说,“没什么,师傅,我在看池子里的鱼呢。”
“鱼?”主持一脸狐疑,看了看池子,又看了看小和尚,“你可从这鱼里悟出什么来?”
无德低着头,“恕弟子愚笨,弟子不能。”
主持摇摇头,“下午去大堂打禅念经,你年龄尚小,谈‘悟’还为时过早。”
于是小和尚就在佛祖面前敲了一下午木鱼,嘴上念的经书也只是一种形式,他心中真正念及的,是他究竟可以从鱼里悟出什么道理。
傍晚时分,吃过了晚饭,小和尚悄悄咪咪地摸进了主持的房间。
“你来了。”主持突然说话,吓了小和尚一跳。
“师傅怎么知道我会来?”小和尚吃惊的问。
“呵呵,”主持笑笑,“别看你年龄小,整个寺院里属你资质最好,我知道你心中困惑,所以就一直在这里等你。”
小和尚问,“师傅,为什么寺庙里会有鱼?”
“这陆地上有花草,天空中有飞鸟,为什么池塘里就不能有鱼呢?”主持反问道。
“师傅,我说的是寺庙里有鱼,”小和尚强调到,“和尚不是不能杀生?倘若某天哪个和尚犯了荤戒,把鱼吃了怎么办?”
主持一愣,继而说到,“无德,这鱼是客观存在的,没人带它们来,自然也没人能带它们走。你放心吧,没人会犯荤戒的,因为那些都是金鱼,不是黄花鱼,不能吃的。”
小和尚圆起了嘴巴,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哦。
2.
其实他们都不知道,那个池塘里有一只会说话的金鱼。这个秘密只有小和尚一个人知道。起初小和尚也吓了一跳,不过在这寺庙里他没什么朋友,有什么事总是蹲在池塘边给金鱼说。
金鱼也乐意听和尚唠叨,时间久了,他们就变成了朋友。
第二天小和尚偷偷摸摸地跑到池塘边,警惕地看了看周围,确定主持不在后,说,“小余小余,我来啦。”
话音刚落,一只红白狮金鱼探出水面。
“昨天怎么回事?吓死我了,还好我反应快啊。”小余想到昨天被主持发现,心有余悸。
“嘿嘿,没事。”小和尚倒是不以为然,“师傅他人很好的。”
“人就算再好,如果发现你在跟一只金鱼说话,肯定会觉得你不正常。”小余的语气像是长辈一样。
“你看着我傻笑什么?”
“没事,我觉得你这语气特别像师傅。金鱼,你多大了?”
“我?我肯定比你这个小毛头大。”
小和尚瞪大了眼睛,“怎么可能,你才这么点大小。”
小余有些不乐意了,“多大点?别看不起鱼。”
“金鱼的寿命很长吗?”
“当然了,要是按辈分,你师傅都得叫我声祖师爷。”小余自豪地摆着它的鱼鳍。
“哇,”小和尚听了,立马磕头,“祖祖师爷,受晚辈一拜。”
小余理都没理他,白了小和尚一眼,独自游开了。
小和尚和小余的对话到了那里就结束了。下午,小和尚像往常一样在庙里做着杂务,正巧碰到他大师兄吹着口哨,吊儿郎当的走过。大师兄心生邪念,想要欺负一下小和尚,于是便说,“喂,秃子,干活呢?”
“听说你昨天像是神经病一样在池子边上自言自语,被师傅抓到了?哈哈哈哈。”
小和尚一听,也没多计较,继续扫他的地。
大师兄一看他不还击,心中莫名而升一种被忽视的愤怒。
“那池子里有什么?总不能是金鱼怪吧?”语气尖酸刻薄,像极了那种勾心斗角的女人。
话音还没落,只见小和尚将扫帚高高地举过头顶,照着大师兄的脸狠狠地砸去。
空气中回荡的都是大师兄狰狞的惨叫。
3.
第二天小和尚再去找小余的时候,鼻青脸肿的。小余忙问是怎么回事。小和尚只是淡淡地说,没事,是自己摔的。
今天一早主持见到小和尚这幅模样,大为恼怒,嚷嚷着如果抓到谁做的就让他去扫一个月厕所,化一个月的斋饭。
小和尚也只是淡淡地告诉师傅说是他自己摔得。
小和尚想到了昨天大师兄叫他秃驴,忍不住笑了。大师兄自以为自己骂了他一句秃驴,得了便宜,殊不知自己的脑袋上也是光秃秃一片,像是等待被开发的贫瘠的土地。莫不会寺庙里的和尚都觉得自己不是秃驴?
一旁的小余打断他,“你干嘛呢,笑的跟个白痴一样。”
小和尚回过神来,“没事,想到了我一朋友给他自己的外号。”
“你不是没朋友吗?你这回答也太敷衍了吧。”
小和尚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乐呵呵地说,“对啊,啊哈哈。”
“你可别再惹事了,”小余又开始了他对小和尚的教诲,“你那么小,打不过他们的,能忍就忍。”
小和尚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对于别人怎么讨论自己总是抱有一种无所谓的态度,毕竟别人说自己,自己还是自己,不能因为别人说你是狗,你就长出了尾巴,学会了看家。
可是当大师兄无意中说金鱼是妖怪的时候,小和尚没缘由的怒从心生,下意识地就打了下去。
后来小和尚才明白,那是友情在作祟。友情激发了愤怒,侵占了他的心智。
小和尚突然问金鱼,“小余,你为什么能说话?”
金鱼一时语塞,憋了半天,说“我也不知道,这可能与生俱来的天赋吧。”
“真的吗?”小和尚问。
“难道你就没想过自己为什么可以听到我说的话?”小余白了他一眼。
小和尚被小余这么一反问,心里一紧,冷汗直流。
或许小余就是金鱼,而他本不是他。
晚上小和尚坐在屋檐下,抬头看着月亮。主持走了过来,问他伤势如何。小和尚说已无大碍。
“师傅,我是谁?”小和尚问。
“你是无德啊,我的徒儿。”主持说。
“不是,我不是说无德,我是说我。”小和尚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你是我的徒儿。”主持说,“除此之外你还是别人吗?”
“或许我是妖也说不定呢?或许人本来就是妖怪呢?”
“那你也是我的徒儿,如果你是妖,那你就是我的妖徒儿。仅此而已。”主持笑着说。
小和尚向主持磕了个头,“谢谢师傅。”
4.
时光飞逝,转眼间已经过了半年。这半年间小和尚每天都去找小余聊天,他似乎已经忘记了“我”的事情。天天笑的没心没肺的。寺庙里其他人对小和尚蹲在池塘边的模样也已经见怪不怪了。
冬天来了,水面结了冰,小和尚就用石头砸开一个大口子,让金鱼可以探头出来。
不知是官府没有求过天还是农民没作为,那年冬天碰上了饥荒。没有粮食还想度过严冬那简直是痴人说梦。
眼看寺庙里米缸的米一层一层变少,主持也没什么办法。迫不得已之下,只好发动寺庙里所有的和尚出去化斋。
他们本以为这只是简单的庄稼没种好引起的小饥荒,可当他们走出寺门,注意到树木连皮和叶子都没有了,光秃秃的一个一个杵在那里。
他们仍对城里的官府和大户人家抱有希望。待到他们走到城里,发现官府一人没有,大户人家大门紧闭,完全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他们都离开了吗?”小和尚问主持。
“不是,他们就是简单的不想开门。”主持说。
“为什么?外面死了很多人啊。”小和尚特别着急。
“因为这就是他们,他们饿不死,他们就有不开门的权力。”
“这权力是谁给予他们的?”
“我们。”
“那他们现在落井下石?”
“傻孩子,那不叫落井下石,因为我们不配被他们下石。”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走吧,回寺庙。”主持说。
回去的路上,他们碰到了很多饿死的干尸。有些尸体很完整,而有些已经破碎了。小和尚看着,胃里翻滚着,像是有只手要穿过嗓子要把胃里的东西都掏出来。
那些破碎的,小和尚希望是路过的野兽吃掉的。
“人算野兽吗师傅?”小和尚抬头看着主持。
“看你怎么理解,从某些方面来说,人比野兽还禽兽。”
小和尚一听,“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他们一路走过,尸横遍野,那些嫩绿的树干冒着汁水,阴森地杵在那里。
回到寺庙,小和尚非常伤心地找小余说话。
“小余,师傅说人有时候比野兽还禽兽,是真的吗。”
小余沉思道,“说的有点道理。”
“为什么啊?人应该比野兽善良啊,人可是有七情六欲的。”
“就是因为人有七情六欲,知道吗,小子。”
小和尚“哇”的一声,又哭了。
5.
就在和尚们拮据度日的时候,一天他们发现寺庙外面人声鼎沸的,看门的和尚开门一看,立马又把门关上了。
外面门庭若市,都是难民,将寺庙围了好几圈。
主持听了头都大了,本来粮食都已经见底了,自己都快成难民了,还要救济难民。他首先命令看门的两个和尚将大门紧闭。
那一瞬间,他竟有些明白了那大户人家的苦楚。
但是他们还不能像大户人家那样逃避,因为出家人慈悲为怀,迫不得已,他带着和尚们站在门后面喊,“施主们,本寺已经没有粮食了,各位请回吧。”
难民们似乎也选出来了一个代表,说是代表,应该就是个喊话的。那人说,“我们不信。”
主持说,“是真的这位施主,我们寺庙里的所有和尚都瘦了十斤。”
人们一听,躁动了起来,过了一会,那个喊话的说,“你们才瘦了十斤!我们最严重的都瘦了快四十斤了!快开门,我们要吃东西。”
难民应声附和。
主持苦笑一下,说,“施主,我们真的没有斋饭了,不然肯定开门迎客。”
喊话的说,“你们寺庙里平时香火本来就旺,还不都是我们给你们的佛祖观音什么的供的,你们这不是落井下石?”
小和尚心中一紧,难不成自己也会沦为大户人家官府一流?
主持说,“各位施主,你们之前给佛祖观音的香火,冥冥之中他们已经奉还给你们,那本就是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信而有之,不能深究。”
喊话的人说,“你胡扯!既然有佛祖保佑,那我们为什么还会经历饥荒?”
主持有些丧失了耐心,不过他还是在极力克制,语气也激昂了一些,“施主,饥荒本是自然现象,佛祖也无能为力啊。”
“你胡说,饥荒赖天。”喊话的说。
“那求天之事是谁做的呢?”主持反问道。
“是…官府。”喊话的气势弱了些。
“那你去找便是。”主持心里送了一口气。
门外面安静了,过了一会,那人又喊话说,“喂!和尚!我听说你庙里有个池子,里面有鱼!快开门!我们要吃鱼!”
主持本来就不耐烦,好不容易松了一口气,却被喊话的如雷灌顶的一句打破了所有的耐心。
“那他妈是金鱼,不是黄花鱼,要我说几遍,妈的。”主持咆哮着。
倘若不是自己在场,小和尚真的以为那是吼给自己听的。
那人一听,大喊,“你个秃驴竟然骂人!他们这里真的有鱼,兄弟们,把门砸开,咱们吃黄花鱼!”
小和尚心想不妙,心脏也随着难民砸门的节奏跳动。还没等几下,小和尚就径直跑开了。
6.
小和尚跑到池塘边,上气不接下气。
“怎么了?那么吵外面。”小余像往常一样,探出了头。
小和尚不知从哪弄来了一个碗,急匆匆地打了一碗冰水,对着小余说,“来,快过来,那帮难民神经了,非得吃金鱼。”
“金鱼?”小余吓了一跳,说,“我们金鱼不是黄花鱼,不能吃啊。”
“对啊,不过现在对他们说什么都没用了,你快来,我带你走。”
“我不走,”小余摆摆鱼鳍,说,“在水里他们根本抓不住我,更何况这水凉的刺骨,他们不敢进来。”
小和尚仔细想了想,确实是那么个道理,继而问到,“那我怎么办?”
“你傻了吗,你赶紧跑啊!”
小和尚刚想跑,突然发现背后嘈杂的声音越来越大,扭头一看,那些难民一个个像是痴汉般的看着池子。
小和尚很郁闷,他不理解为什么这些几天没吃饭的饥民可以有如此大的力量撞开寺们,再如此快速地跑到这里来。大概这就是生存的本能。
带头的那人将小和尚像是抓小兔子一样提起来,扔到了一边去。随后一帮人推搡着,把这原本不大的池子挤的里三圈外三圈。鱼儿在水里反应敏捷,难民们趴在地上撅着屁股的样子显得相当的笨拙。后面的人看他们捞不出来,拼了命的想往前挤。一时间,催促声,叫骂声,入水声交替不断,好生热闹。
小和尚在一旁无辜地看着,羡慕他们都快死了还精力充沛。
那手泡在冰冷的水里,像是被刀扎一样疼痛。疼痛使他们慢慢冷静下来。
这不是还有个活的小孩可以吃吗?不用入水,不愁抓不到,他就活生生地坐在那里。
带头的人大喊,“抓住那个小孩!他是活的!”
一时间饥民们都意识到了,纷纷向小和尚投出了饿狼般的眼神。
小和尚被这突如其来的冷意吓到了,坐在地上害怕得不知所措。池子里面的小余跳出水面,对着小和尚大喊,“你个傻瓜!快跑啊!头都不回的跑啊!”
已经没人在意金鱼跳出来了,因为他们吃过人。人肉的味道,那可比金鱼鲜美多了。
小和尚脸色煞白,全身发抖,双腿怎么都不听使唤。
“快点!别让他跑了!这寺庙里的和尚个个看起来那么肥,哈哈哈哈哈。”领头的红着眼,丧心病狂地喊着。
那一刻印入小和尚眼帘的,不是人,也不是野兽,而是一群行尸走肉。
他见跑不开,索性闭着眼,等待着那些肮脏的手扯烂自己的衣裳,撕开自己的胸膛。
有一瞬间,白光一闪,小和尚以为这就是死亡的探照灯,告诉他,前方的无垠黑暗,就是死亡。
想不到一点也不痛,小和尚心想,大概是自己被佛祖保佑,所以才免受皮肉之苦吧。
7.
“无德,喂,无德,起来了,你要睡到什么时候。”
黑暗中传来了师傅的声音。小和尚心想,难不成师傅是除了我第一个被吃的哪个?竟来的那么快。
他试着睁开眼睛,看到了蓝天,白云,给有主持那圆圆的脑袋。
“这是地狱吗?还挺美的。”小和尚喃喃道。
“地狱个头。”主持拍了拍他的脑袋。
小和尚吃痛,一下子坐了起来。环顾四周,发现难民都没有了。
“难民呢师傅?”小和尚问。
“什么难民?”主持说。
“咱们寺庙不是被饥民撞进来了吗?”
主持又拍了一下他的头,“你睡多了吧?下午给我去大堂念经打禅!”
说罢,主持便走开了。小和尚觉得那不是梦,那种深切的恐惧感,那不是梦。
他跑到寺庙门前,发现门确实是被撞开了。他问了问师兄弟,饥荒还在继续,但是他们都不知道饥民们闯进来过。
他跑了出去,发现沿路的尸体不见了,只有光秃秃的树干。
一个念头穿过脑海,他拼了命地往回跑去,跑到池子边上,喊着,“小余?小余?你在哪呢?”
没有应答。过了会,一只红白师金鱼探出头,张着嘴,直愣愣地看着小和尚。
可惜它不会说话。
小和尚低着头,小声的抽泣着。
那金鱼白了他一眼,那神情,和小余一模一样。
小和尚愣了愣,继而就像是在冰箱的一角里找到了冰激淋的孩子一样,破涕为笑,不顾金鱼会不会应答他,也不顾那到底是不是真的,他自顾自地讲着刚刚饥民的事。
讲完以后,小和尚心满意足地走了。
那金鱼刚想转身,忽然听到小和尚说,“小余,我不知道你是何方神圣,你做了什么,我知道你现在不能说话,谢谢你为我保留了这段友谊。”
那一瞬间,小余心中洋溢着暖流,他吐了个泡泡。
为了你这小子我可救了全庙的人,可恶,老子修行了五百年就这样白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