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集
抬起头,满眼都是星星。那些星星泛着清凉凉的光,就那么不动声色地照着大地,有着隐隐约约地慵懒。
他将那辆大金鹿自行车支好。母亲帮助他将车后座的东西绑好。其实也没有多少东西,就是一些炒熟的花生,瓜子,还有地瓜糖。用几个编织袋装好,然后再统放在一个大一点的柳条筐里。
这些东西都是自家产的。村子西北头有块荒地,其实就是乱沙岗子。岗子上长着一些蓬勃的杂草,有沙棘,有甜根草,小孩拳,狗窝窝什么的。父亲看中了这块地,经村里头同意,在头年趁着秋冻还未上来的时候,用大锨撂翻了一遍地,地翻得很深,到人的腰那么深,将这些杂物的草根都除出来了。那种甜根草,一节一节的,放在嘴里嚼嚼,一丝甜丝丝的滋味就润上了喉头。母亲说,用甜根草煮水喝能治咳嗽。父亲将地翻整得水光溜滑,地间没有一根杂草。这是父亲一贯的做事风格。然后便是换土,填粪。
土是父亲从土场用独轮车一车一车推来的。皂户村遍地黄沙,土成为极宝贵的珍物。惟独在村子东北的密林深处,有一片土场。那片土场傍沙而生,润泽丰厚。村子里盖房时垒墙打炕的土均取自这里。土是用扁篓盛的,放在独轮车的两侧。父亲吃力地推着,一趟一趟,母亲在车的前袢上搭上一根绳子,拉过肩头,身子前倾,一拱一拱地帮助父亲。
粪是干粪,伴着土一起搅到地里了。来年春天,第一场春雨下透的时候,母亲和父亲就开始忙碌起来,点花生,点瓜子,然后是随着节气的推移,还在地畔上笼了几格地瓜。
他帮不上父母的忙。他说去地里帮母亲干点什么,父亲就皱着眉头,在旁边点着烟袋,呼哧呼哧地喷烟。父亲喘气的声音很重。母亲说你好好念书就行了,别的你就别操心了。
其实他知道,真到地里他也帮不上什么忙。他有一条他妈的瘸腿。腿是在三年级的时候瘸的。那天晚上学校的操场上放映《闪闪红星》。这块电影他看了好几遍,他和小伙伴们都特别喜欢那个叫潘冬子的小英雄。电影上映前,他和伙伴们在学校一人高的土台上玩耍,疯跑。那个土台是学校开大会村里开大会村长书记校长讲话发言和颁奖时用的,有时还用来当演戏的舞台。土台上有两个木线杆子,挂电影布正好。
他和伙伴们就在电影布下捉迷藏,跑来跑去。突然他就觉得背后好像被谁推了一下,然后就止不住地从台子上跌了下来,跌得时候有个旋转,他那时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受伤的燕子。
诊断的结果说他的腿早有暗疾,他的右腿就废掉了。他常说自己有一条他妈的瘸腿。
三年级一个学期,他没有上学。很长时间里,他是坐在炕上看窗外的风景的。其实也没有什么风景可看,窗外可触地就是狭窄逼仄的院子。白天的时候,因为没有人,院子里的活物都很安静,安静地死气沉沉。只是偶尔,那只芦花母鸡会欢畅地咯咯嗒嗒叫个不停,那是在炫耀它又下蛋了。这蛋除了给他吃一部分,另外一些就被母亲攒着卖钱,给他治病用。
他想他不能就这么地老坐在炕上,他还要上学。他不是还有一条好腿么。父亲让村里的木匠给他打一只拐。他不肯要,他想像个正常人一样走路。他把拐扔出老远,可他刚抬腿就一个趔趄歪倒在那里,左腿的膝盖顶着了地。他哭了,哭得一塌糊涂,哭得满嘴都是鼻涕泡。
后来腿稍微好一点的时候,他拄着拐去上学。他的性格变得沉默寡言起来。当别人用异样的目光看他的时候,他的眼睛里就露出一股凶光。他常常和同学们干架,他用拐抡那些嘲笑他的同学。他就像一只孤独的鼹鼠,他觉得自己没有朋友。他每天都在教室里坐着,认真地读书。同学们对他都敬而远之。
他在四年级的时候,一个叫田歌的女孩成了他的同桌。那个女孩很美丽,有一张清秀的面孔,有一双湿润地藏着一汪清泉的美丽的眼睛。她是附近林场场长的女儿。她本来是在城里上学的。她一直同母亲住在一起。可那年的暑假当她来到父亲的林场的时候,她就喜欢上了这个地方。她死皮赖脸地说要跟父亲住在一起。她喜欢这片茂密的大林子。她觉得父亲的权利真大啊,能管这么大的一片林子。她常蹿到林子里去,她太喜欢这个地方了。林子里有大片开放地艳丽的野花,有各种温情和善良的小兽,它们从眼前疾驰而过,背影急邃地闪没在草丛里。当然还有鸟:花喜鹊,野鸽子还有种叫拇指雀的小鸟,它们可不安分,总是叫个不停,咕咕咕,唧唧叫。
田歌同他一样学习很好。可田歌又有那么多的不同,是同农村孩子不一样地与众不同。田歌说非常好听的普通话,她常常给同学们朗诵故事,她把好吃的东西分给同学们,她把连环画捎给同学们看。那上面的人物栩栩如生,故事情节常常惊心动魄,让同学们的心一沉一沉一扬一扬地。
田歌借给他一本书,那本书很奇怪,书名叫《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可通篇的故事里却是讲一个叫保尔的人的故事。保尔是个瘫子,他最终把自己炼成了钢铁一样的人。是外国人的书。他把那本书看完了,他流了很多眼泪,可内心却豁然开朗起来。
班级里选中队长的时候,他没有想到同学们都投了他的票。他看见田歌坐在他的旁边歪着头调皮地看着他。他觉得他不再是一只孤独的鼹鼠了,他又有了集体,很温暖。
小学念完的时候,他就升初中了。初中在邻村,离家不是很远,但也有几里地,很多同学都骑车上学。
家里有一辆大金鹿自行车。父亲像至宝一样珍护着,每天把车的辐条搽得铮亮铮亮。这些年给他治腿,家里几乎没有填什么家当。父亲说要送他接他上学。被他断然拒绝了,他不想再让父亲受累了,他说他能走,即使一瘸一拐还是能走。再说,这条腿经过这么多年的治疗,什么西方中医土方偏方都试过了,的确也强了不少。
他就走,每天早起,脖子上挂着饭盒子,中午就不用回来吃了。有个人陪着他一起走,是田歌。田歌也不骑车上学。她父亲现给她买了一辆漂亮的小坤车,可她从林场骑到村口的时候,就不骑了。她等着他,推着车子同他一起走。
事情就起了风言风语。老师们都怕这个,家长也怕。有一天,田歌就不上学了。说是被她母亲领到城里去了。他非常愤怒,又非常失落,没有人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劈头盖脑迎接他的都是语重心长的批评和诲人不倦的教导。他不可思议,他第一次觉得成人的世界里这么肮脏,就像抹布。他的内心里又有一丝歉疚,他觉得是他拖累了田歌。
学车的想法就是从那时有的。他要学会车子,有一天骑着去城里找田歌,当面对田歌说一声对不起。
当他把想学骑自行车的想法告诉父母的时候,父亲和母亲陷入了 沉默。后来,父亲就抬起头看着他,用烟袋锅子敲了敲他受伤的右腿,他打了个激灵。父亲说,能学会么?他说能,声音很大也很生硬,嗡嗡地像个男子汉。
于是就开始学骑车,车座后面绑着大棍当支撑。那条右腿这个时候才感觉真不好使,翩不上车,软丢当的。他一遍遍摔倒,稀里哗啦地,有几次还被车子压在了身子底下。父亲不去扶他,父亲依然叼着他的烟袋锅子,用冷冷的目光看他。母亲要去扶他,他摆摆手说不用,自己倔强着爬起来。这个车,让他学地鼻青脸肿,满身是伤。村里人都说,这孩子心劲真强啊。
直到有一天,村里人看到父亲的脸上春风扑面,这个不会笑的男人笑起来其实挺慈祥的,他学会骑车了。
不知为什么,他没有去城里找田歌。
临近大年的时候,母亲将那些花生,瓜子还有秋上晒干的地瓜糖放在锅里炒,拌炒的是海边那大粒的沙子,这样炒的花生,瓜子,地瓜糖什么地怎么炒也不糊。火是文火,他坐在那里拉风匣,兹拉兹拉地,像小老鼠在唱歌。
以前都是母亲去城里卖这些炒货。今天母亲忙,要帮邻居叶子大娘蒸大枣鼻子饽饽。父亲要劈材。自从进了腊月,父亲就在门前的园子里劈材。父亲说过年劈得材越多,来年的日子才能火旺。
他说他去卖就是了,他现在是大人了,能帮母亲做事了。于是就早起,去赶城里的大集。一定得早去,去占个好地方。
星星就在天上,天其实并不黑。只是村庄还在一片沉睡之中,家家户户都黑着灯。偶尔有一声狗吠,冷不丁地。他把称挂在车把上,骑车上路。骑车走出村外,就是一条笔直的大道。路是粗砂石铺就的,地上泛着冷冷的寒冰。那些在寒夜里站立的光秃秃的树,就像一个个沉默的人。风很冷,吹得耳朵冻嗖嗖的。他的鼻梁和眉毛上一会就挂了一层霜。他想起他看到的一本连环画,那上面有个叫白眉大侠的人,那人眉毛上是常年挂白霜,却武艺高强,能飞檐走壁。不像他,骑个车还费事巴拉。他想起来了,那本书还是田歌给他看的。
哦,田歌。那个温暖人心的好朋友的名字。
有多久没有见到田歌了?他闭上眼睛,猛地双手撒了一下把子,然后重新紧握住车把,将头半平伏到高高的车把上,开始用力蹬起来。一会儿,他就有些气喘吁吁了。那条他妈的瘸腿到底有些不得劲。
快到了,城的气息就扑面而来。大集就在眼前,天还没完全亮,就已经汇集了四面八方的人,人流攒动,络绎不绝。快过年的大集真是热闹啊,浓郁的年的气氛把大集搞成了喧腾的世界。天空这个时候在一点点变白,太阳在倏忽之间就不加修饰地出来了,那些冷冷的星星不知何时已经悄悄退隐。东方的湛蓝的天空被一片金黄烘托着,云彩在上面涌动,像海浪。
卖什么的都有,好像这世间所有的物件宝贝都被拿出来在大集上显摆,卖弄了。花嗒嗒的各式各样的布料,衣服;各种各样的小吃:包子,炸果子,面鱼儿,野糖球儿,白芝麻大糖。。。。。。还有个捏面人的,在那现捏现卖,捏出的大公鸡栩栩如生,看上去就会打鸣儿。数热闹的还是炮仗市,通通通,卖炮仗的总是要点几个。大家互相炫耀着自己的炮仗响,鞭声脆,招揽着生意。卖对联那的也不错,他们一般找个避风的地方,后面是老墙的,那些对联就挂在墙上,供人观赏。这就是年,一种涌流不动的独特文化的体现,一种寄托美好愿望的情感的平台;这是一种教育和传承,是喜庆,是祈福,是游子匆匆奔乡的脚步,有年在,心里就有了家。
他找了个地方,将那些炒货从筐篓里拿出来,然后每种抓出小把,摆在一个盘子里,供人馋尝,其余的就用绳子将袋子系紧。
是不愁卖的。母亲的炒货,品相是很好的。母亲从不往里掺一点假,那些扁瘪仁小的瓜子,花生啊都是被母亲精挑细捡地拿出来,留作自己过年吃。
他的心油滋滋的,觉得自己真地长大了,能帮家里干事了。
快到晌午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情。有两个流里流气地小青年打他的摊位前过来。那两个家伙打扮地挺各色,长长地大背头儿,留着两撇小胡子,戴着一副黑色的蛤蟆镜儿,穿着一身蓝,那裤腿呈大喇叭口状,宽地能扫街。一个家伙手还提溜着一个双卡的录音机,录音机里一个女人在奶声奶气地唱歌。
他俩是一路吃过来的,走到那些摊位前,看见好吃的就顺手抓一把,摊主们大都敢怒不敢言地看着他们。这会就走到他的摊位前了。这俩人抓了一大把花生,瓜子和瓜糖,放在早已经鼓囊囊的口袋里。然后又用手捏了点,开始尝起来。其中的一个家伙,瓜子皮吐得飞快,一下子连瓜子皮及唾沫一起溅到了他的脸上。
他就有些不悦,用袖子擦了擦沾在脸上的唾沫,就说了一句“你们这是干什么?”
那个吐瓜子的家伙就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火辣辣的,很痛。“小子,还跟我顶嘴。我就干这个了,怎么了?”
另外一个提录音机的家伙似乎陶醉在歌声里,尖头皮鞋在地上蹦蹦跶跶地。
他怒视着那家伙,手上的拳头就慢慢拢紧,然后出手,一拳捣在那人的身上。那家伙到底有些猝不及防,往后倒退了一下,脚就踩在正在蹦跶的小子的鞋上。
那小子哎吆了一声,就一手提着录音机,一边抬脚朝他踹去。正踹在他的右腿上,他一个趔趄,那条腿不服软般地弯下来,他使劲地挺直上身,但身子还是不由自主地往前倾了过去。这两个家伙像疯狗一样地踢他,边踢还边吹着口哨。很快他的自行车也被推倒了,轮子在地上空转,那些花生瓜子地瓜糖也被他们踩在脚下。
很快聚拢了一大堆人,但没人敢管。
他把身子萎在那里,他想站起来,可头上和身上是一脚不拔一脚的皮鞋。过了一会,他感觉没人踢他了,他的头嗡嗡地,耳边像一群蜜蜂在飞舞。
他感觉自己被人扶了起来,他坐在冰冷的地上。他惊奇地看见那俩小子也歪倒在地上,正在向一个什么人求饶。一个人坐在轮椅上,用手中的双拐扫在这俩家伙的身上,他俩一起来,就被扫到,非常狼狈,周围有人在偷笑。
扶着他的那个人,用手绢擦他的脸。他的眼睛已经有些肿,但他看清了,那个扶他的人竟然是田歌!
田歌的眼里含着泪。他想说什么,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这个坐在轮椅上的人穿着一身草绿色的军装,小平头儿,头上有块疤痢,衬出一股不由自主的威武,他的眉眼很像田歌。他坐在那儿,他的双腿膝盖以下的部分空旷旷的。
这人指着那俩家伙说,“向他赔礼道歉,赶紧地。”这俩家伙起身,把自行车扶了起来,然后恭敬地走到他的跟前,向他赔礼。
他没有理他们,他说“你们走吧”。这俩家伙看看轮椅上的人,这人鄙夷地一笑,哼了一声,“把钱都掏出来,滚。”
这俩家伙耷拉着脸,一幅怂样,赶忙掏出口袋里所有的钱,放在地上,转身就一瘸一拐地跑了。
田歌将钱放到他的手上。这人就说,大伙散了吧。于是围观的人就退去了。
田歌看着他,脸上的泪还没有干。他也看着田歌,然后就笑起来,笑地很难看,脸哆嗦着,像在哭。他说让你看到我的熊样了。
坐在轮椅上的人却哈哈大笑,说人都有怂的时候。兄弟,来握握手。
这个人是田歌的哥哥,叫田明,刚从老山前线回来。
田明说我知道你,你有一条他妈的瘸腿,可你能骑自行车。我比你差,我他妈的是两条断腿!田明说这话时,一幅满不在乎的模样。
他看着田明军装上挂着的闪闪发光的军功章,说田明哥是英雄。
田明笑了,说比起那些牺牲的战友,他什么都不是。后来田明说,兄弟我给你讲讲我的这双腿为什么丢了吧。
战争很残酷,也很激烈。有时候是连续几天不停地交战,有时候是好多天的沉寂。其实沉寂才是最可怕的,这种沉寂能将一个人的心脏压迫出来。我们蜷在猫耳洞里,猫耳洞里非常潮湿,我的裤裆都烂了。我们是三个人一个猫耳洞。除了紧握枪杆,随时准备战斗,每天没毬事干。最多的时候,是趴在那阴暗逼仄的地方,拿子弹箱当桌子,给家里写信,每封信都像遗书。这天黄昏,我看到在猫耳洞外,在不足十米的距离内,竟然出现了一只小花狗。哈哈,你相信么,在惨绝的战场上,在每天制造着死亡,在每天倾泻炮弹,在每天地雷不断炸响的阵地上,竟然出现了一只小花狗。这是多么令人不可思议的一件事情!我那时什么也没有想,我的内心充满了喜悦,我用匕首挑了块午餐肉罐头引诱着它。可它不踩我。那时我有些焦急,我就慢慢地弓起自己的身子,从猫耳洞里爬出来,悄悄地靠近那只小狗。就是在这个时候,一发炮弹炸了过来,我一下子将那只小狗压在身底。后来我方的阵地上就响起连续不断的炮弹声,我被一阵气浪掀翻了。等我醒来,我已经躺在前方的战地医院的床上,两条小腿没了。一位漂亮的女护士趴在我的耳边告诉我,那只小狗还活着。
田明讲这些的时候,始终是微笑着的。
他被田明感染了。他觉得自己的内心有股力量在积聚,那是向上的力量。
他们在一起唠了很长的时间。田歌插不上话,便说,哥该吃午饭了。这个时候,他也觉得自己的肚子里咕噜起来。他说,哥谢谢你了,我请你俩吃饭吧。
田明说好啊。于是田歌就推着他哥,他们来到附近的一个小拉面馆。田明要了一口杯白酒,给他倒上了一点点。田明举起杯说,兄弟来,干了!
他也就干了,一股辣味就涌向了喉头,然后肚子里就滋溜一下像窜出了一股火。他的脸顿时红了起来,他笑着。
他看见田歌长长的睫毛在一闪闪地,田明光亮的小平头上透着股威武的气。他忽然觉得自己那条残腿有了力气,他觉得自己真地长大了,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