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六六

木白│文

贺六六刚从那座水泥灰色房子的柺角处转身消失,刚才在地头还边说话边大笑的三个中年妇女,突然降低了音量,“听说他这个病好不了了”,身材臃肿、穿土黄色外套的妇女率先发声;身形比较高瘦、穿着褪色紫色衣妇女随即答到:“好不好得看老天爷,老天爷想让他好他也能好”;“好端端的一个人,突然变成这样,这日子越过越苦。嘚六命不好,看他爸往常鼻孔朝天的那样,这回得放一放了”,戴着草编帽子、结着一条粗黑粗黑辫子的第三个妇女回应道。三个妇女就这样在地头来来回回说了两刻钟。她们口中的“嘚六”,说的就是贺六六。“嘚”是本地称呼人的语气词,比如梁家超别人就叫“嘚超”,蓝郁森别人就叫“嘚森”。

贺六六今年十四岁,长得高挑俊朗,正读初中二年级,他在家中排行老大,家里还有个小三岁的弟弟和小七岁的妹妹。他父亲贺行年纪四十,身高一米六有余,在村里爱找别人喝酒,也爱显摆。他母亲蓝春桃三十五岁,身材婷婷修长,头发黑溜溜,眼睛小,鼻子小,嘴唇也小,这样的五官搭配在她那张小脸上倒也和谐耐看。

那天下午,贺六六的父母亲正在田里干活,突然村头杂货铺的黄老头传话让他们立即去学校看儿子六六,说六六生病了,老师从学校打电话到杂货铺来让老头帮转告。贺行带六六去入学注册时留的就是杂货铺的电话,村里其他家长也是这样,因为整个村只有杂货铺有这玩意儿。贺行与妻子一起,赶忙找了车奔二十公里外镇上的学校去。

贺行和妻子在学校里见到贺六六时,叫了叫他,他看着父母亲像见到陌生人一样,不作答也没有表情变化。父母俩突然脑袋一空,紧张了,赶忙看向站在六六身旁的潘老师,希望能从他口中听到不太悲观的消息。

“从今天中午开始,六六从饭堂领了饭回来之后,吃完饭就开始不停地说话,偶尔还大笑几声。一开始同学们以为是他在跟他们说话,但是问了几句他都没有回应他们。”潘老师继续补充,“午睡时间他在宿舍走廊上走,然后又去操场上,大家也没有太当一回事,直到上课铃响同学们都进教室以后,他还是在操场上走动,不进教室。这回班里同学就来找我了,我找到他时,他在断断续续自顾说话,似乎也没有听到我在说什么。我就决定打电话给你们了。”

“按照他目前的情况,你们带他去县城医院检查检查,兴许也没有太大问题。”潘老师停了一下,又对贺行他们说道。

贺行和妻子带着六六坐上了刚刚来时坐的四轮货运车头,从镇上的学校到县城大概十六七公里路程,半个钟头后他们到了县城医院。挂号排队的时候,贺行边说儿子的情况边问护士该挂号哪一科,护士想了想,建议他带去精神科看看。

精神科的于华夏主任按照流程给贺六六进行了里里外外一丝不苟地检查,检查结束之后吩咐他们第二天再来拿结果,并嘱咐贺行他们多多照顾六六。

图片发自简书App


县医院的于主任已经在这儿工作将近十五个年头,从医学院本科毕业后便来这里实习直到后来在这里当上了正式医师。在检查六六的时候,他多多少少也了解了基本的症状,就等待后面的体检报告出来后再跟病患说结果。

第二天,贺行和妻子惴惴不安地拿着检查结果进于华夏主任的办公室。于主任细细地看了检查报告,又向贺行问了贺六六昨晚回去的表现,边抬头观察着贺六六,他对贺行说道:“你儿子得了精神失常病,所幸症状较轻微”。

贺行和妻子虽说从昨天见到六六的那一刻起,心里就已经很不安,现在听到医生像裁判一样下了病情诊断,心里还是慌的、空的,就像有一只手从身体里掏走了某种器官一样。六六的母亲看着六六,眼角泛着泪。

贺行在医院买了药,领着六六出了医院大门,此刻,他觉得身上的衣服好像紧了些,感觉很不舒服。他们回到村里,没出半天,整个村庄的人都知道了贺行家六六有精神病的消息,在田里、地里干活的妇女们相互打探听到的消息,并且纷纷颇为惋惜地感叹着人事的无常。

“小牛崽,明天出去玩见到嘚六哥不许靠近,不要打招呼,听到了没有?”晚上,六六家隔壁的阿艳婶婶颇为严厉地警告八岁的儿子牛恳,牛恳疑惑地点了点头。

麻吉村位于麻岭镇的东南边,村庄上有稻田、有土地,一些人家种植稻谷,一些人家种植玉米黄豆。田地的远处,是高低起伏的山脉。一条两米宽的清澈水蓝色小河从西向东缓缓地流淌,它把麻吉村分成了两半,北边是一排排参差不齐的瓦房,南边也是一排排参差不齐的瓦房,一条柏油马路沿着小河穿过村庄,马路是通往镇上直至县城的,另一头通往瑶岭镇上。整个村庄大大小小共百余户人家。贺行的房屋就位于村子的西边,靠近村西头的杂货铺。

贺六六已经暂时中断学业,专心在家治病。从医院回来后第一天,六六还是不停地说话,偶尔还大声吼几声,或者对着空中的麻雀、在地里觅食的鸡群大笑。他有时候眼神空洞呆滞,似乎他什么都看不见;当他笑的时候,眼神倒是有些神气。饭点时间,贺行他们吃饭,他也一起吃了两口,药是被他母亲哄着吃的。他跑出家门,走到地里,又走到公路上,说着话笑着,他父亲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在路上碰到村里人,邻里们部分人开始警惕地往边上走,边暗暗里盯着六六看,他们跟贺行打招呼,向他打听六六的情况,有些是出于关心,有些是出于好奇,有些是出于对未知的恐惧。贺行现在走在路上,眼睛是看着六六看着小河的,他们说他以前走路的时候,眼睛是看着树梢看着云朵的。

贺六六的状况持续了四五天后,第六天却突然变得不一样,他一早起来问贺行他们:“爸,我怎么在家里,今天星期几了”。贺行他们一开始以为他也是在说胡话,又再跟他说了说,发现孩子正常了,夫妻俩暗地里稍稍舒了一口气,紧绷了多日的表情缓和了些许,只是跟孩子说他生病昏迷了,过几天好了再回学校,故意没有跟六六提详细的病情。

却不料,过了两日,贺六六在路上走的时候,突然在路边拿了根两个手指宽的木棍追赶着鸡群,把一只公鸡活活打死了,鸡群被惊吓得四处乱散,发出啯啯的叫声。正在田地里干活的人们纷纷抬起头来,目睹了六六打死公鸡的全程。六六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用棍子把公鸡挑了挑起来又放到地上,然后自言自语走开了。贺行从远处的地里跑过来,看着那只被打死的公鸡,叹了叹气。

这一下,那些在地里干活的人们可不安静了,他们三三两两相互拢一块,对着贺六六走的方向纷纷议论起来。有的说,真的疯了,写得一手好字,脑瓜子灵敏的嘚六废了;有的说,以后村里不安宁了,得注意着嘚六,他打死了一只鸡,他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第二天早晨,雾气才慢慢升腾,太阳就照射上了山顶,叽叽喳喳的鸟叫声从树叶中飞出来。陆陆续续出门干农活的人们看到,贺六六手上又拿了一根木棍,他边走路边打着路边的野花野草,残缺的花瓣草叶七零八落。贺行紧紧地跟在后头。

覃家的大嫂子和隔壁的阿艳婶婶刚好在马路边碰上,覃嫂肩抗着一把锄头,艳婶提着一把木犁。俩人像平时一样打了招呼却站住,覃嫂眼神指了指贺六六的方向,语气颇为严肃地说道:“嘚六看样子是成疯子了,不成样子了。”“贺行这回也惨,看他走路也不像以前了”,艳婶回应道。两个人说着话的当头,黄妈、覃也夫妇、梁棋大伯、蒙家夫妻等陆陆续续加入临时地头“会场”,却不知他们的音量越来越高,从他们的语气中甚至能感受到热心肠。

“嘚六这情况,找中医治一治可能有救。”

“得救难呀,这病难根治。”

“昨天打死了鸡,今儿还不不知要搞啥事咧?”

“依我看,过几日,要建议老贺把他拴起来。”

这句话来自一个浑浊的声音,人群被震慑了,面面相觑看向说话的人,原来是梁棋大伯。这个时候,其他人倒暂时想不出来怎么接话了。梁大伯看着众人,欲再说两句,却又不知怎么补充了。

他们一直边看着贺六六边关心和讨论,倒是没看到贺六六的母亲从人群旁走过。当他们发现她走过去之后,一下子全哑了嘴巴,表情不动了。

贺母从人群中走了过去,留着背影对着那群哑了的嘴巴、不动了的眼睛,原先在医院时她像是被抽走了某个器官一样,此刻她像是被一支锋利的剑刺中了心房,凛冽的痛让她有一瞬间突然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贺六六依然时好时坏,好的时候他像往常一样写字看书,或者跟着父母亲一起下地,有时候还去河边捞水草。贺行夫妻常常带着他去县城医院复查,带他去省城最好的医院复查,每次都带回来一些药物,他已经不再上学了。

生病后的第四年,贺六六十八岁了,个子长到一米七二,比他父亲还高,身形还是消消瘦瘦的。贺六六恢复正常状态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候半个月他都能像正常人一样吃饭干活,而且脾气温厚。贺行他们已经不再经常跟着他了。有一次,他坚持自己一个人去县城逛逛,贺行他们想了想让他自己去了,傍晚的时候他带着父母亲喜爱的烧鸭回来。再后来,六六甚至能持续几个月不再发病,他跟着父母亲一起干了农活,犁地、锄禾、拔黄豆,干起活来力气大得惊人。

后来,贺六六学成了木匠手艺,他做的凳子、桌子家具结实又耐用,开于镇上吵闹街市的六六家具铺常常门庭若市。这是贺六六痊愈以后跟镇上有名的木匠师傅学了两年后的成就,他自立门户的时候,老师傅高兴得掉下眼泪,他担心的手艺承继问题终于有了着落。

多年以前,贺六六用木棍打死了一只公鸡。多年以后,木头在贺六六手上已不再是胡乱挥舞的棍子,而是一件有用的东西,是可以幻化成生活中一件美好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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