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五月,北海道的樱花终于姗姗来迟地开满了,空气里氤氲的都是微微苦的淡香。
我住的小公寓坐北朝南,位置很好,天气好的时候,阳光能从墙上开得很高的窗户撒进来,看得清光线中飞舞的尘埃。从窗口远远望去,公园里全是一片深深浅浅的粉色。
她眼眶很深,白皮肤,高挺的鼻梁上架着无框眼镜,典型的欧洲人。
她穿着黑色的职业套装,抱着蓝色的硬壳文件夹,浅金色的头发一丝不苟的盘在脑后。微微俯下身,竟然能将中文说得字正腔圆。她说:“您好,青木先生,我是何幸,之前我们通过电话。”
我坐在房间正中间那把旧藤椅上,阳光刚好能照到我脸上。
我的记性近来越来越差,好半天才想起来半个月前那个中国的杂志社打来的跨国电话。我微微阖一阖头,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你好。”示意她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她用一只黑色的签字笔,将文件夹在腿上摊开,用笔将眼镜向上推了推,露出一个笑容:“青木先生,非常感谢您能够就南京大屠杀的报导为我们提供帮助,在采访开始之前,我想冒昧地问一个问题——”她推了推眼镜,“作为一位日本公民,当然我没有任何种族歧视的意思,我是说,您是怎样下定决心揭露自己的祖国曾经对另一个国家犯下的暴行的呢?”
我扯出一个微笑,缓缓回应:“何小姐是欧洲人。”
她微愣片刻,继而笑了:“我是芬兰人,我先生是地道的中国人,生前一直致力于披露南京大屠杀的真相。”
哦,这样。我们所做,不过都是为了某一个中国人。
中国是那样古老庄重的民族,中国人都有古旧的灵魂,他们总能让人心悦诚服。原来大半个世纪过去了,中国人身上还有这种力量。
我费力地转过身子,够到了柜子上的相框,黑白照片上是一对青年男女,女子沉静而娴雅,男子笑得眉目朗朗。
我轻抚照片上她微笑的脸,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的手早已皱纹累累,生出老人斑,她还依旧是年轻的模样,笑容沉静而娴雅仿佛岁月永驻。可我们都知道,岁月会无情流逝,时光亦不曾厚待过谁,若是她活着,而今应当与我一样白发苍苍。
1935年上海,我的女孩儿白兰。
02
那年月,日本还未堂而皇之的入侵上海,然而各国割据的租界也让空气里到处弥漫着不安的气息,战争迟早会来。
舞池里则是另一番场景,人们疯狂扭动着身体,同认识的或不认识的人言笑晏晏,同同胞或者敌人把酒言欢,仿佛什么都不顾了,颇有一番末日狂欢的派头。那些公子哥儿出了舞厅,坐在汽车里,神情里也平添了几分肃穆,国难当头,浪子也不得不回头。可回不回头对时局并没有什么影响——
“我们迟早要接管上海的。”
说这话时,哥哥正坐在面朝窗户的办公桌上擦他的枪,铮亮的勃朗宁:“德国刚到的新货。”他说着比划了一下,“顷刻就能要了你的小命!”
我脸色发白,错开他的枪口:“哥哥,不要用枪指着我开玩笑。”
他放下手枪,点了根烟,放在嘴里猛吸一口,徐徐吐出烟圈,问我:“不是在东京上学吗,什么时候到中国来了,这里可不太平,枪子是不长眼睛的!”
我讨厌他的烟味儿,越过他去将窗户打开,回头对他说:“父亲很担心你,叫我来看看你。”
他沉默片刻,哼了一声:“他会担心我,他巴不得我死在外面!”外头响起敲门声,一个男人在用日语说:“少佐,白兰小姐在厅下等您。”他说了声:“知道了,告诉她我很快就来。”他将烟灭掉,拉开椅子向我走开:“闻闻我身上有没有烟味。”我扇着鼻子躲开:“有,难闻极了。”想了想又问:“白兰,听名字是个中国人,你的爱人?”他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爱人?亲爱的弟弟,你读书烧坏脑子了,爱人只存在于神话。她是我的新舞伴。”他走到门口又回过头,一副轻佻的样子,“恰恰跳得很迷人。你先在这儿坐一会儿,不要乱动我的东西,我叫人来送你回住处。”
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叫青木茨岗,大我五岁的哥哥。我们的父亲青木川,是京都大学的教授,性格严苛又古板。
当初哥哥要参军,他坚决反对:“哼,什么天皇的圣战,你不许去!我将来会安排你在学校工作!”我哥自然对父亲的安排不以为然,他自小以和父亲作对为乐,我猜就算他真的不喜欢打仗,也会为了让父亲不高兴而去参军的,何况他一心想着为国效力。
没想到才两年时间,他就升为少佐,还被提前派来上海。
我在大学里修的是医学,一个月前被父亲叫到他的办公室,他神情严肃:“我本不愿意你牵扯到战争里去,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但你的医学才华应该用到需要的地方去,我安排你去中国——”他顿了一下,像在思考,“上海,你要记住,病人是不分国界的,要做到一视同仁。”最后,他咳嗽了一声说:“顺便看看你哥哥过得怎么样。”
这家伙,我沉浸在他说这句话之后别扭的样子里,笑了一下。
“请问是青木三郎阁下在里面吗?”有人叩门。
我打开门,门外是个穿着军绿色制服的男人,梳着油头,额头抹得发光,他说:“青木少佐吩咐我带阁下到他的公寓。”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请跟我来。”
坐在车里看这座城市,依旧是繁华的。小摊贩们忧心的大都是第二天的生计,故而叫卖声依旧热闹,酒楼里依旧热闹非凡,当然也有皱着眉头讨论局势的人,然而谈论今天的工钱明天的利息的也大有人在。
各大会所的霓虹灯不分白天黑夜的亮着,不时从里面蹒跚出面色酡红西装革履的男人或是浓妆艳抹却满脸疲惫的女人,他们还在为了生计奔波,国家大事,战火硝烟仿佛离他们很远,但不时走过的穿着鲜艳骑士制服的外国军队时刻没停过,提醒着他们,末日将要到来。
不论表面它多么繁华自然,气氛已经悄然紧张。
那时我还很年轻,上海于我来说,不过是帝国即将要征服的一个城市,同万千个别的城市一样,与我没什么牵连。
03
认识白兰是之后的事了。
我被安排在哥哥的公寓住下,那是法租界里一处安静的地方,他平时不怎么回来,德国保姆会按时为我送上一日三餐。我不去军队的时候只能在公寓附近活动,他说现今这个局势,日本人在上海的处境很微妙,稍有差池,就会被那些欧洲人盯上。
我偶尔也去军中替士兵看看感冒之类的小病,很快跟大家都混得熟起来,但大多数时候呆在公寓。
军中时常发生高级将领被暗杀的事,不过我想这跟我应该没关系,再怎么暗杀,也不能杀到一个闲散军医身上。
我看过那些弹孔,全都是远程射击,一枪毙命,暗叹这得是多好的枪法。
保姆不会中文,也不会日语,在勉强跟她用英语磕磕巴巴交流了几次之后,我彻底放弃了,所幸她做的菜味道尚可。公寓四周的景色也还不赖,我是个随遇而安的性格,因此日子虽无聊,却一日一日地混了过去。
现在想来,中国人所谓命运何其玄妙,命运,命中注定。你遇见你此生注定要遇到的那个人,在一个恰当的时间,恰当的地点,所谓天时地利,你遇到了她,叫做人和。
那是个普通的傍晚,阳光很好。
公寓楼下有一块很大的草坪,上面安了铁艺长椅,周围种着挺拔的法国梧桐,草坪上时有白色或者紫色的落花,我暗叹果然是法国人,如此有情调。
还未叹完,就生生止住。
怎样形容第一眼见到她的感觉呢?就像水上被掐断了茎的白色睡莲,眼看着就要被周围湍急的水流带走,而她一动不动,周围自有一种安静的气息,连风吹过去,好像都慢了起来。
慢起来的风摇落一朵淡紫色的桐花,轻柔地、缓缓地落在她漆黑的发间,天边云霞似锦,就像一个五彩的梦。
1935年的五月,我在上海遇见我命中注定的女孩。
她坐在我平常常坐的长椅上,安静地低头看一本书,露出白皙的脖颈,衣间隐约传来药香。我鬼使神差地走上前去,书页很素净,竖排版印着一阙词,她的手指蝴蝶似的停在其中一句上:红酥手,黄藤酒,满园春色宫墙柳。
我得说……噢,那场景我至今忘不掉,她白净的手指旁,红酥手,黄藤酒,满园春色宫墙柳。那是个动人的句子,我不懂,却莫名喜欢,就像白兰,我从来看不透她,却一直铭记了那么多年。
我轻轻开口:“真是美丽的句子。”那时我的中文还远不及现在,虽然能看能读,却说不出什么精辟的词语。她抬起头来看我一眼,眼睛清澈明净如溪水,又悠远如萦绕着白雾的远山,我清楚的看见自己的脸倒映在她眼中。
我微微懊恼自己的鲁莽,旋即她却笑了,像夏日黄昏枝头悄然绽开的白玉兰,她说:“是很美,写的是诗人与爱侣欢度的时光。”
我点点头,又说:“他们一定很幸福。”
她将书合上,摇摇头:“不,他们分开了。”
那个五月的黄昏,桐花静好,四周都很安静,没有枪声。她神情安宁,衣间有淡淡的药香,她说不,他们分开了。
后来我见识过很多女孩,她们热情奔放或者贤淑端庄,却再也无法让我动心。
我想大约是那天夕阳落在她脸上的角度刚刚好,光线的偏差让我着迷,从此一辈子也再没忘掉。
她告诉我她叫白兰,就住在这附近。白兰白兰,这淡雅的名字于她很相宜,而我觉得莫名耳熟。
我们有时会碰到,聊几句,她始终带着恰到好处的三分笑意,让我无端想起上好的丝绸包裹着精致的中国瓷器。
我不敢说爱她,况且那个时代的中国人不兴说爱。
他们说倾心,倾慕,他们是那样古老端庄的名族。
我倾慕的白兰,是贞静幽深的中国女子。
时间过得很快。
夏历十二月的最后一天,是大晦日,中国人的除夕。
哥哥依旧要当值,不过他特许我这几天可以上街去玩,但警告我不许多生事端,现在这个局势,日本人的身份很敏感。
街上固然热闹,大家忙着辞旧迎新,比平时很少了些肃穆的气氛,卖花卖果子的也穿得比平时更喜气,吆喝的嗓门也更大些。然而这样的热闹着实与我没什么相关,异国他乡,他们庆祝着他们的节日,只能让我这样的外乡人感到更孤寂,有了上街的机会,我反倒愿意呆在家里。
我仰面躺在床上,想起在日本时,每年大晦日母亲都会做好青团带我和哥哥一起祭拜祖先,不知今年我们没在家,她跟父亲会怎么过。
我看了看窗户外头暗下来的天色,心里有了主意。
我穿上大衣出门,径自走向卖米糕米粉的铺子,买了一斤糯米粉。
外头飘着细细的雪,还未落地,就已经化了。
回到公寓,我回忆起母亲小时候做青团的方法,试着将糯米粉放在盆子里搅拌,一干加水加粉的步骤就不再赘述,用了艾草做染剂,出来的颜色绿得很剔透。
最后心满意足地捏出包着红豆沙的青团时,外头最后一丝天光也被黑暗吞没了,我尝了一个,觉得虽然外貌欠佳,但口味尚说得过去。
白兰的家在西街,门口有一棵橡树,在凛冽的寒夜里站得笔直。
我摁下门铃。
白兰显然没想到我会来,开门的刹那有片刻的惊讶,我在异国的雪中突然变得局促,将电筒藏在身后,举举手里牛皮纸包好的青团,冲她笑了一笑。
我猜我的样子一定很傻。
她穿着婉约的素色旗袍,领竖得高高的,衣服上绣了兰花,头发松松绾起,走得近了,还闻到隐约的药香。我从未想过旗袍也能穿得如此动人,像极了一枚上好的和田玉,细腻光滑,入手冰凉。
她眼睛里有笑意,像弯着一汪清水:“是你,青木。”她侧身让开一条路,“快进来吧。”
屋内已经有人循声而来,是个高鼻梁卷头发的外国男人,长得很英俊,沾着满手面粉:“兰?”他的中文说得很生硬,“他也是你邀请的朋友?”她款款笑了:“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受邀而来固然荣幸,不请自来才是真性情。”他挠挠脑袋,大约是没听懂,中国的古话,我也听不大懂,但她说这话的神情多迷人。
外国男人很热情地上来握住我的手,我便染了一手的面粉,他说:“你好,兰的朋友,我叫朱利安。”
原来白兰在她家召集了一帮朋友,一起过除夕,她向她的朋友们介绍我:“这是青木,我的朋友。”房间里有一瞬的安静,有两个中国女人面面相觑,片刻,还是鼓起掌来。
白兰打开我带来的青团,从我的角度只能看到她的侧脸,清秀动人至极,她的眼神很惊喜,用手指拈起,尝了一个,调过头对我说:“味道很棒。”
满手面粉的朱利安也想要过来尝尝,被一边正在剪纸的女子叫住:“朱利安,都说了罚你揉面,不干完不许吃东西!”他悻悻地缩回头,又到一墙之隔的厨房里忙起来,边走边用蹩脚的汉语问道:“兰,你们中国女孩儿都这么霸道吗?那我收回以前说想要娶中国女孩儿的话。”然后被一团飞过去的红纸砸中后脑勺,卷发上粘的面粉簌簌的落下来,四周一堂哄笑,空气里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白兰也很安静地笑,一边蹲在墙角的煤炉边轻轻打着扇子,煤炉上有一个罐子,有香味从里面飘出来,我走过去跟她一起蹲下,装作不在意地问:“这是什么?”
她眼神专注,盯着她的罐子:“是酒,去年我自己酿的米酒。”
多年以后我始终忘不掉,寒冷的冬夜,白兰穿着素净的白旗袍,蹲在煤炉边温酒,自己酿的米酒,翻着小泡泡,香味不住地钻进我的鼻孔,温温柔柔,教人魂牵梦萦。
安静的画面被朱利安打破,他从厨房出来,这下连眉毛上上都有面粉,他惊恐道:“兰,help!我搞不定!”白兰跟着他到了厨房,我也一路尾随,满脸面粉的朱利安很委屈:“我按照你的要求,面多了就加水,水多了就加面,可是弄成这个样子!”
厨房一片狼藉,面粉撒的到处都是,白兰哭笑不得,对朱利安说:“还是我来吧。”
面团在她手里变得服服帖帖,很快就成型了。她将面团分成均匀的小团,在砧板上撒上干面粉,用旁边的擀面杖将小面团擀成薄薄的面皮。
朱利安已经惊呆了,他的表情配合眉毛上的白面粉,让人忍俊不禁。她回过头来,眼里映着暖色的灯光,窗外是漫天飞雪,可我的心里那么暖。她说:“我们包饺子吃,青木,你吃过饺子吗?”
噢……我的女孩,她说,我们。
吃完饺子,大家围着炉子聊天,炉火映得每个人面上红彤彤的,满脸都是笑意……我疑心这是个梦,梦里没有战火没有侵略,心上人陪在一旁闲话家常,累了睡一觉,明天也充满希望。
那确实是个很美的梦,梦醒过来,现实便分崩离析。而我尚不知道,命运即将直转而下,给我猝不及防的一击。
04
新年的第二天,有一场舞会,日本人作为东家,届时各租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会来。哥哥终于得了消遣的机会,他决定带我一起去“见识见识”。
于我则是可有可无,不过一想到呆在公寓的无聊,我还是答应了。
舞会上气氛很好,穿着西装马甲白衬衣的年轻侍者一只手托着各种价值不菲的名酒走来走去,其间也不乏名媛淑女穿行,她们大多有着姣好的面容,舞姿楚楚动人裙摆摇曳生风,可我的心里隐隐被另一个影子占据,觉得眼前所有的女人都黯淡无光。
我百无聊赖,从一边的盘子里拿了很多饼干吃,边看着人们翩翩起舞。
哥哥换了一个又一个舞伴,脚步没停过,这一次,他微微俯身,将手伸给一位穿暗红色旗袍,披着白裘披肩的中国女子,那女子背对着我,将手伸给哥哥。她背影婉约窈窕,黑发里斜插一只凤凰簪,凰眼流光溢彩,翅膀雕刻得栩栩如生,振翅欲飞。
……我觉得她像极了一个人。
我站起来,定定地看着那个背影,怎么会是她?不会是她……
白兰……白兰……
“少佐,白兰小姐在厅下等您。”
“白兰,听名字是个中国人,你的爱人?”
……
原来,原来如此,白兰,原来我早在另一个人口中结识过你。
说结识恰当吗,亲爱的白兰,你知道我的中文很糟糕。可是我的白兰,他说你恰恰跳得很迷人,这怎么会是你,我贞静幽深的中国女子,我的白兰。
我的目光追随着他们,她的确很迷人,舞步妖冶如狐,暗红色的旗袍上用金色的线绣满了缠绵的图案,随着她的脚步翻飞。旋转,回头,她媚眼如丝,嘴角带着迷迷的笑意。
我的白兰,夕阳下读诗的白兰。
我忽然觉得人声嘈杂,脑子里乱乱的,却清晰地响起一句话,不,他们分开了。
分开了啊……
我捂着耳朵出了舞厅,一口气跑了很远,直到四周没有灯光,一片黑暗,我才觉得很安全,靠在墙上,大口喘气。
我回过身,将额头抵着冰冷的墙砖,难过得快要哭出来,我为什么会这样难过,心里像憋着一团火,生生烧得血液沸腾不息,在我胸腔内发酵,发酵,堵得我难受。
枪声就是这个时候响起的,远远的有人在高声喊:“追,别让她跑了!”很快脚步声越来越近,向我藏身的这条巷子跑来。
我只能模糊看到一个黑色的影子,穿着大衣,头上戴着宽大的帽子,脸隐在阴影中。她后面的脚步声越来越响,离她最近的一个日本兵,要看着就要抓到她飞扬的衣角,我的心提到嗓子眼,从黑暗中伸出腿,拌了他一跤。
她明显一愣,很快拉着我继续跑起来,等我反应过来,已经跟她跑出去很远,后面的日本兵骂骂咧咧,大叫着有同伙,追得也越来越紧。
“砰!”不知道是谁开了第一枪,很快枪声密集起来,我的心突突跳着,几乎能感觉到子弹擦着耳朵飞过去。身边的人不时回过头去一枪放倒跟得最近的人,她的枪法很好,几乎例无虚发,可前面的倒下了立马有新的人追上来,而我的心里一阵绝望。
路过一个巷子的转弯处,我略微停顿,俯身飞快地捡起地上的东西。她原本拉着我的手跑在我前面,感觉到我的停滞,用力将我一拉,原来他们已经追得很近了。
“砰砰砰!”连续的几声枪响,跟得近的几个人又被放倒,再打下一枪时,枪发出空荡荡的咔咔声,没子弹了!
突然,她的手抖了一下,她迅速将枪脱手而出,打中了一个人的脑袋,转身拉着我跑得更快。
我的耳朵被风割得生疼,她的帽子也早已遗失不见,黑发飘起来,几次飞到我脸上。我的心跳得很快,刚一张开嘴,寒风就灌进我的喉咙,呛进我的气管,我拼命忍住咳嗽,喊出来的音节支离破碎:“白……兰……”
她说:“是我。”
不知跑了多久,拐过多少巷子,直到后面再也听不见枪声,她才停了下来,我一个趔趄趴在地上,任凭脸贴着冰凉的石板,再也起不来。她靠在墙上,大口地喘气,脸红彤彤的,下巴滴下晶莹的汗水。
许久,我从地上艰难地站起身,想要说话才发现嗓子沙哑得厉害,她的脸变得苍白,大衣里穿的还是那件暗红色旗袍,若不是此情此景,当真美艳如画。她胸口剧烈起伏,左手捂住右肩,有暗红色的液体从她戴着手套的指间冒出,那是……血!
我大骇,哑着声音问道:“你没事吧?我送你去医院!”她摆摆手:“不用了,你扶我回我家吧。”
我有些着急:“这么重的伤,不去医院很麻烦的!”她冲我虚弱一笑,路灯下脸色惨白:“这是枪伤,我不能去医院。”
我只好扶着她勉强往她家走,她实在很虚弱,脚步踉跄,我蹲下身,对她说:“上来!”
她略微有些迟疑,我不由分说地强行背起她,比我想象的要轻很多。我向前跑去,她的头伏在我的背上,喘气很急。
那是个晴朗的冬夜,抬头能看见漫天星星。
按着她的吩咐在门口的花盆底下找到了开门钥匙,我将她背进她的卧室,轻轻放在床上。
她微微睁开眼睛,话说得很艰难:“在床头的柜子最里面有一个医药箱。”她看着我,专注地看着我的眼睛,说:“青木,你是个医生。”
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她担心我会因我们两个国家之间发生的事而放弃医生的指责,放弃救助她吗?
不,我怎会,我倾慕的中国女子白兰。
我找到医药箱,扶她坐起来,解开她的衣服。她右半边肩膀受了伤,子弹嵌得很深,她很瘦,锁骨支楞起来,牵动伤口,血不住地流。
我用消了毒的小刀划开伤口周围的肉,将子弹取出来,我能想象这有多痛,她冷汗不住冒出,头发粘在额头。
整个过程,一声没吭。
处理好伤口,夜已经很深了,她的精神稍微恢复了一些,靠在床头跟我讲话。
我犹豫许久,终于问出来:“白兰,你是……间谍?”
“间谍?”她笑着摇摇头,“不,我们中国人,将它叫做刺客。”
刺客。
我知道那个叫荆轲的刺客,他在风萧水寒的日子拜别友人去刺杀秦王,从此没再回来。
我的女孩儿在1936年上海的声色场上起舞,她是一名刺客。
刺客事件闹得沸沸扬扬,这已经不是第一次。那段时间常有军队在家家户户地搜查,弄得人心惶惶。好几个月之后,才渐渐平息下来,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
三月份,残雪已经褪尽,草重新泛绿,我同白兰一起去教堂听布告。她养伤的这几个月,我们关系近了很多,她断断续续告诉我很多事,比如她是国民党员;比如她拿枪时总会带上那副水鼠皮手套,它的隔离效果很好,能减轻手被震,也能防止起茧,避免惹人怀疑;比如除夕夜他们本应商量暗杀之后的接头事宜,却被我的到来打断,所以她孤身一人,没了同伴接应。
“那朱利安呢,他也是你们的人?”
“他是英国驻华记者,为我们传递信息。”
我笑着看她:“我可是日本人。”
她将头伏在我的膝盖上,呼吸安宁平和,难得露出小女孩儿的天真:“我只是觉得,你可以信任。青木,中国女孩儿的直觉都很准。”
教堂里神父吟唱着圣赞,白兰的眼神很虔诚,窗户大而明净,能看到外头悠闲散步的鸽子,酢浆草细长的叶子在微风中摇摆,白衣教士三三两两地穿过草坪,远处传来孩子的笑声。
我们在教堂前留下珍贵的合影,那天空气洁净而明朗,她安静站立,还没笑,就惊艳了时光。
我几乎错觉已和她度过一生。
宁静的日子很快被打破,那天我在她家,正听她讲中国的诗词,她刚喝了中药,衣间有淡淡的药香,仿佛时光恒久绵长。
朱利安来了一趟,他走时,她对我说:“我得再去一趟。”
我竭力保持平静,问她:“目标是谁?”
她默然片刻,冲我抱歉地笑笑:“青木,对不起,你回家吧。”
我心里有所预测,身体有些微的颤抖,我看着她,眼睛无声询问。她是要去……要去刺杀……
可她别过头去,不看我的眼睛。
她低着头收拾她的行装,缓慢而坚定地开口,说:“能交到你这个朋友,我很开心。以后就不要来往了吧,乱世人人命途多舛,各自小心。”
她是要去……
我脑袋里嗡嗡作响,固执地掰正她的肩膀,盯着她的眼睛,强迫那里面有我的影子,问她:“白兰,你告诉我,你是不是要去刺杀……我哥哥?”
问这个有什么目的呢,答案她早已告知。难道我在期盼她的否定?
我的爱人用一双冷静的眼睛看着我,一字一句地回答:“是又怎样,他所带领的日本军队,他们正在轰炸我们的土地,让那上面常年种不出一粒粮食,他们正在虐杀我们的同胞,让无数的父母失去儿女,兄弟失去手足,幼童失去父母!”她一双素净的手摁在她微微起伏的胸膛,那里面装的是她的家国苍生,神州大地。
“青木,我知道这样于你很为难。但我祈求,你不要走漏风声,就当我们从未遇见吧。再见面,我们就是仇人。现在,请你离开。”她说着,指着门口的方向。
我几乎是失魂落魄地回到公寓。
我所爱至深的女子要去刺杀我的哥哥,我该怎么办?我该如何自处?
推开门,哥哥居然在家,我强扯出一抹笑意,问他:“怎么回来了?”
他看了我半晌,对我说:“上海会是我们的,中国也会是我们的。”我不明所以,他接着说:“一个小小的间谍,有本事兴风作浪,却无法扭转乾坤。”他从哪里学到这么多中国的四字词语?他现在就要毁灭这片孕育了这些词语和那样美人的土地吗?
他看着我的神情,脸上满是倨傲,“我早跟你说过,我们迟早会接管上海。”
我看着他,他平时在我面前一直是玩世不恭的样子,以至于我差点忘了,他是一名军人。他很平静,将手里的东西拍在桌子上,是一支凤凰簪子,凰眼流光溢彩,翅膀雕刻得栩栩如生,振翅欲飞。
我吓出一身冷汗,他冷笑着,站起来:“亲爱的弟弟,你到底要骗我到什么时候!”我不敢看他的眼睛:“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他走进一步,强迫我面对着他,“这是从你抽屉里找出来的,我亲爱的弟弟,你怎么没告诉我,白兰就是那个该死的间谍!”他几乎是咬牙切齿,“你知不知道,她杀了多少我们的将士,你知不知道,她杀的每一个人,都是日本的栋梁,你的同胞!”
我跌坐在椅子上,冷汗涔涔,我试着跟他解释:“不、不是这样的,我……”
“那又是怎样的,我亲爱的弟弟。我调查她很久了,你眼看着她暗杀我们的同胞,却一声不吭!”他摔门出去。
片刻他又折回来:“对了,亲爱的弟弟,从今天开始你不用再出门了。”
我几乎快要虚脱,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那支凤凰簪,拐过一条巷子的拐角时,她的簪子落在地上,是我将它捡了起来,带回公寓。
一阵阵绝望涌上心头,我得去阻止她,我的白兰!
05
今晚有一场舞会,哥哥的舞伴是白兰,若要举事,跳舞时行动对双方都是绝佳的时机。
我刚一打开公寓的门,门口的两个士兵就横出手里的枪,看来哥哥这次是铁了心不让我出去。
我悻悻地关了门,走到窗边,公寓的房间在三楼,从这里跳下去,不死也得去半条命,况且又没有绳子……我在屋里踱来踱去,绳子……我瞟到了床上的床单,我将床单拆下来,想想又将窗帘拆下来,结成一根绳子,慢慢从窗口放下去,以我的身高,刚好能落地。
幸好在学校没少锻炼身体,我沿着那根粗略的绳子,竟真的爬了下去。
看看天色已经接近黄昏了,我赶紧向舞厅跑去,舞厅门口的士兵认得我,互相看了一眼,虽觉怀疑,却还是放我进入了。
我跑进舞厅,舞池里已经有人转动游走,没有哥哥和白兰。我咬咬牙,向后台跑去,后台有一间独立的房间,平日里供白兰专用,这时门口还守着兵,白兰应该在那里面。
我走上前去,两个士兵见了我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我深吸一口气,问:“不认得我吗?快让我进去!”
“认得认得,可是……”
“可是什么?”我心里焦急,脸上也装作更加不耐烦的样子。
“少佐说……不能让别人进这里面。”
“难道我也是别人吗,赶快开门,误了少佐的时机拿你们是问!”
我哥哥性格冷酷,惩罚士兵的理由一向千奇百怪,而且严酷得令人发指。两个人听到这话,不敢再有所耽搁,忙不迭开了门,我进入吩咐他们锁好门,白兰果然在里面,见到我,微微吃了一惊:“你怎么来了?”
我来不及解释,拉着她的手,焦急地说:“别问那么多,你有危险,赶快跟我走!”
她挣开我的手,看了我半晌,然后笑着摇摇头:“我不会走,青木。”她无视我的催促,再次在梳妆台前面坐下,细细描眉画目,施朱点唇,绾起的头发里一只钗缀满宝石,打扮得这样隆重,却不是为了与心上人的一个约会。
我蹲在她旁边,仍旧苦苦哀求,告诉她她的计划已经被发现。
她摇头,头发里的钗摇摇欲坠:“不能走,多少同志前赴后继用鲜血和生命喂我铺就这条路,多少同志苦心孤诣谋划到这场宴会。我走了,他们怎么办?”
我自私地希望至少她能够活着,但她不,她心中大爱无疆,值得用生命去捍卫。
门口传来哥哥的声音,很快响起开门声。
他进来了,身后还跟着两名军官,他狠狠剜了我一眼,开口却是对着白兰:“白小姐果然深藏不露,先骗得我共舞,后又诱拐我弟弟。”他几乎是咬牙切齿,“我悉心布置数月,才敢引你前来,不知白兰小姐对这出请君入瓮可还满意?”
白兰站起来,从很小的提包里掏出一把枪,是笑着的:“青木少佐,请君入瓮是中国人的戏。”她将手枪对准他,“你们这些侵略者不配演!”几乎是在她的话语声的同时,她扣动扳机。
她枪法很好,从来都是一击毙命。
“砰!”枪声响起。
我几乎不敢看,可是在中弹的,明明就是白兰啊!
她的枪早被人动了手脚。
身后又响起枪声,她手臂中了两弹,胸口中了一弹,再也拿不住枪,她无力地倒下,枪从手中滑落。
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
她倒在我怀里,有血自她嘴角溢出,我觉得四周安静极了,只能听到自己的心碎裂的声音。
她的眼睛一贯的安静,像溪水倒映着我的影子,她想要说些什么,嘴角涌出更多的鲜血,于是她伸出手来摸摸我的脸,缓缓闭上眼睛,手无力垂落。
我终于难过地哭出声来。
1936年三月,春花动时,我的白兰安静地离去,没有遗言。
我们相识何其短暂,以至于我还来不及说爱。
后来午夜梦回,我无数遍说着我爱你,她再也听不见。
06
“然后呢?”她听得聚精会神,没注意到故事已经结束了。
我笑了笑:“然后,这是我们的故事,她死了,剩我一个,就没什么然后了。”
“噢……真是悲伤的故事……”
听别人故事的人,大都会这么说,可我深知,那不过是那个年代再普通不过的故事,时时刻刻都在上演,白兰的死不比任何人惨烈或者悲壮些,只因恰好与我有关,于是我铭记了大半辈子。
我缓缓起身,拄着藤椅边上的拐杖,佝偻着走到衣柜前,从里面翻出纸包的一叠照片,又慢慢走到沙发边递给她:“1937年,上海被我们占领了,我以随行军医的身份跟着哥哥去了南京,我为日本人疗伤,偶尔也偷偷救些中国人……哪一年的年末,是著名的南京大屠杀。”
她站起来接过照片,迟疑道:“这些……”
“朱利安给我的。”我咳嗽两声,“他是英国驻华记者,私底下为中国人办事。他到了南京,那时记者的身份已经很危险,他亲历了南京大屠杀,拍下这些照片,也因此受到了拘捕。”
我回忆起那个雪夜,他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我设法为他看伤,吩咐守卫全都出去。他英俊的脸上失了血色,将一叠照片交给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兰说,你是可以信任的。”
那家伙,那么久了,中文还说得那样蹩脚,我一不留神就哭了出来。
何幸已经走了,这个故事好长,从晨曦初现讲到了暮霭沉沉。
我想起白兰死后宁静的样子,闭着眼睛,好像下一刻就会苏醒。
可白兰死啦。
她在春的深处长眠,徒留我一个人面对四季更迭,无数个数九寒冬。这是中国人所谓命运,我何其憎恨它,红颜薄命。我们的命运从相识那刻便已注定,只是一出太长的折子戏,起承转合一应俱全。
故事中的人耗费心力,苦心经营,爱或不爱都没有关系,反正只有一种结局。
我缓缓走到窗边,外头的夕阳很好,同我初遇她的那天一样。
我的心已经死了。
我在这世间活了那么久,只因我的余生,都在替白兰祈祷。
祈祷我的女孩,可以拥有一个来世,不必辗转战火纷飞。
她应当生于和平年代,踏遍地蔷薇,同心上人在寒夜的炉火旁,温一壶亲手酿的米酒,读诗,吃饺子,闲话家常。
她应当拥有太平盛世,平平安安一口气活到满头白发,享齐人之福,长乐安康。
祈祷我的女孩,来世被命运厚待,被溺爱,懵懵懂懂幸福一生。
我在黄昏的暮霭里沉沉睡去,做了许久不曾做的一个梦,梦里我的女孩在夕阳下安静读诗,风拂落满头桐花。
红酥手,黄藤酒,满园春色宫墙柳。
他们最后分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