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边陲客栈当垆女
西北边陲,黄沙满目。
一家小客栈,在这样的无边无际中,蛋黄似的夕阳坠坠,漫天风沙卷起时,越发显得摇摇欲倒。
而你一旦走进去,会立刻换成一种舒适惬意的感觉。沙漠的夜是冷的,而小客栈内却是暖的。昏黄的灯,跳动的炉火,浸润了酒香肉香汗臭的空气,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汉子,粗声大嗓子行酒令的过客,还有,娇滴滴轻纱蒙了面的当垆女。
其实谁也不知道这个永远一身月白长裙身材凸凹有致的当垆女是不是真的娇滴滴。行来过往,满室的雄性荷尔蒙里突然有一个异性,又轻纱蒙面脚步轻移的,都由着自己把她往最美好了想,而且因为知道她在此处太过稀罕,一旦招惹恐怕就会犯了众怒,纵使偶尔有人说几句调笑的话,也没有谁真的动轻薄的心思。
当垆女轻手轻脚动作麻利地各案前送酒,不言不语,只是一双晶亮的眸子朝付账的客人闪一闪,再略一点头躬身,就退回店门口,收的银子或铜板轻轻放进腰间一个绣工粗糙的荷包。然后静静立在那里,如雕像一般。但只要有客人要酒,头也不用回,就知道该送给哪一位客人。
客栈的老板是一个青衣汉子,对银钱极是斤斤计较。客人们虽然常常骂他吝啬,却又总忍不住来他这里歇脚。这里彻夜不息的灯光,这里时不时随风飘出极远极远的酒香,在黄沙漫天漫地的空寂夜晚,实在太有诱惑力了。
不过,看不出他和当垆女有什么关系,也许只是老板和小二吧,又或者,只是当垆女租借了他客栈的一小片场子卖酒。
他们一个粗声大气分文必争,却热络得跟每个人都像亲戚,另一个不言不语也不计较,却自带了冰雪设备,近身三尺便觉得寒意逼人。
有他们在的这个客栈,虽地处荒凉,生意却极好。
二 黄沙飞尽颜色变
那一日风起后就没停,整整吹了三天三夜,于是住进来的客人,基本上就都没走,反正大家都是旅人,能来这荒凉之地的,多是习惯旅途或无甚牵挂的。所以并不介意多待一天两天,何况这一回,客栈突然多了些有趣的人,竟是风沙停了也没人舍得离开。
那是第二日正午,随着风沙卷进来几个人,都是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看不出大小的眼睛。
除了一个身量中等的。虽然全身上下同样裹得严严实实,露出的眼睛却是黑白分明,清澈灵动的。此人,一看眼睛就知道是个女人。所以自然而然吸引了正喝酒聊天的男人们齐刷刷扭头注目。
她对这些眼光全不在意,径直走向柜台,一边走一边揭下面巾,解开厚重的斗篷。
“掌柜的,跟您打听个人。”她的声音清脆婉转,如黄莺初啼。“咦,掌柜的呢?刚才不是还在这儿忙着?”她的声音转为惊讶。
当垆女子悄没声息走了过来,轻声道:“掌柜的刚有急事离开了,请问姑娘有什么要吩咐的?”声音极轻,只有离得最近的几桌客人隐约听到,面上均是一惊,又是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解开面巾的女子生了一张极美的脸,那双眼睛竟然不是五官里最美的。最美的,是五官绝佳的搭配,无一处不妥帖。看了,眼睛都不想挪开。斗篷下,则是一袭红衣夺目,原来竟是魔教右使沅抒。
她清澈明亮的眼睛微眯,盯着当垆女:“你是谁?老板娘吗?能代替掌柜的?”
“小女子不敢。小女子只是借此客栈一角谋生,与掌柜的相识日久,他偶尔离开一时半会,我就替他招呼一下客人。”当垆女依然是轻声细语,敛眉低首。
“你的声音却怎么如此耳熟呢?”沅抒盯着当垆女,研究地看她。
“世间女子,声音相似的何其多。姑娘如果没什么事需要吩咐,小女子就先告退了。”当垆女淡淡应道,转身就欲离开。
“慢着!”一个男人的声音闷喝。是沅抒一行人中的一个高大汉子,说话间也向柜台走来。只是他对当垆女的这一声喝,却引来那些店里常客们的反感,随着他往柜台迈步,已有七八条汉子起身也往柜台方向走来。
这高大汉子仿佛没感觉到七八条汉子逼近的杀气,一边大迈步一边又一次沉声喝道:“你这个妖女,还我们教主!”
沅抒一拍脑袋,大笑起来:“我就说你的声音很熟悉嘛!原来是明月心!找得我们好苦!”她又转头对那个高大汉子说:“流风,你干什么呢?好好说话不行嘛?”
当垆女仿佛没听到他们的话,只是低首轻轻退回到酒垆前。而那往柜台方向围过来的七八条汉子却骤然停住了。然后,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明月心,教主。这两个词凑在一起,眼前这新闯进来的一批人身份就清楚了,魔教。而且身份似乎都还不低,流风,是那个与药师梨子常混在一起把试毒当有趣的风流少年流风吗?而他又听命于这个红衣女子,这个红衣女子,想必就是烈爆凶狠的魔教右使沅抒?她腰间那一条软鞭,不知羞辱过多少江湖好儿郎。
而好笑的是,魔教的女子,本都是江湖人口中的妖女,此时这两个字却从他们自己教中人口中喊出,实在好笑得紧。
只是,此刻却无一人有半丝笑意。
那沅抒仿佛丝毫未觉得有什么不妥,只是欺身一步,近了当垆女一侧,脆笑:“明月心,你也莫要怪我,实在是当下江湖大乱,我魔教处于存亡之关键时候,否则也不会来扰你与教主这一双神仙眷侣。这次既然找到你,你怎么也得让我们见一见教主。”
门撞开,旋进一个青衣汉子,却正是掌柜的。一双鹰般的眼睛死死盯着沅抒,火一般。
大厅里的客人们俱是心上一寒,只觉得莫名的杀气。沅抒心下也是一惊,却强撑着笑道:“哟,这不是冷大侠嘛,还真是江湖上没您摆不平的事啊!您去一趟鬼谷,鬼谷谷主转个身差点将魔教上下全数杀尽。您去一趟魔教,整个江湖都开始追杀青衣楼楼主。哦,对了,我想起来了,青衣楼楼主可不就是您?”
大厅里一片哗然。名震武林的世外高人冷大侠如果是青衣楼楼主,那除了声名扫地之外,恐怕江湖纷争自此再无宁日。谁不想去争那个老大的宝座呢?
青衣汉子冷哼一声,翻出的手却被当垆女轻轻挡下。同时,她揭下自己的面纱。
沅抒惊呼一声。别过脸半晌不肯回过头来。邻近的几桌客人也看到了面纱下的那张脸,不觉都张大了嘴巴。
青衣汉子却一把抢过面纱替当垆女戴上,那火一般的眼里竟有泪光。
“沅抒,明月心早就死了。”当垆女平平静静地开口,“这张脸上的伤,是一个叫圆月明的男人,为了一个叫采桑,也叫玉娘子的女人,很细致地划出来的。”
沅抒的嘴巴也张大了。
“那个叫圆月明的男人,此时应该在鬼谷,与他的娇妻、岳父,谋划着如何取得江湖霸主之位吧。”当垆女的眼内无波无澜。
青衣汉子死死盯着沅抒:“你们,可以走了吗?”
沅抒转身看流风,流风垂下眼帘。他们是魔教,可他们也有自己的原则。如果当垆女说的是真的,他们可真是颜面尽失了。
三 从此相逢是路人
沅抒带着人,走出客栈。风沙已停,宜出行。
走出很远,她忍不住驻足回望。流风走过她身边,轻轻握了握她的手。
客栈内,当垆女依然平静地卖她的酒,青衣掌柜依然斤斤计较。他们曾是江湖风云的人,却最终浪迹天涯,静默于边远又荒凉的沙漠。
浪迹天涯,说起来很美。做起来,不晓得,有多少心酸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