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屑 第一炉香》是张爱玲作为职业作家的一篇优秀小说,也是她引起文坛注意的成名之作。
从这篇成名作中已经可以看出张爱玲小说创作的一些基本特色:通过解剖男女间畸形的恋爱与婚姻,来透视人的生存状态。基于她精神上的悲观气质,她异常冷峻地剖析着人性的种种弱点。
由于小说在形式上所遵循的写实原则,你当然可以从这篇作品中看出欧风东渐、殖民地畸形的东西文化合璧等特色,看出西方的物质享乐对东方道德的冲击。然而,张爱玲在写作这篇小说时,她的着眼点并不在于此。小说的特殊之处在于:利用年长女人们引诱、驱使年轻女性充当勾引年轻男人诱饵的陈旧的故事模式,写出了年轻女性在这个过程中的内心体验,写出她一步一步走在这个过程中的内心体验,写出她一步一步走向深渊的自觉与无奈,通过它审阅人性中的弱点。小说给人以启示:物欲是走向深渊的动力,道德是脆弱的。但是,张爱玲并不赞赏绝对拒绝物欲的清教徒,对“华服美食”的追求是人的本性,而人往往要因此付出惨重的代价,甚至走到自己的目标的对立面,回首一望,满目苍凉。这也许就是生命本身的悖论!
天真美丽的上海姑娘葛薇龙第一次踏进她在香港的姑妈梁太太的府第绝没有想到要身着华服出人头地,她不过是想打抽丰而已,目的也还是为了“读书”,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高尚的目的,一个有进取心与自立意识的表现。她绝没有想到最终会走到这一目的的反面去。深宅幽院,阔太太的气度,丫环的骄横,挤压出了她盘旋于心中的那个“穷”字,不由得她不自卑,也就刺激起她对享乐生活的向往。其实,瞒着父亲独自来求告于早已与葛家绝交的姑妈,已经暴露了她对姑妈的心目。梁太太基于对葛家的仇怨,开始拒绝了薇龙的求助。如果此时薇龙接受了这份“拒绝”,那实在是她的幸运,然而并没有。待巫婆一般的梁太太从扇子的漏缝里看出她的价值所在时,薇龙的命运就已经被注定了。姑妈为她张开了物欲的大网,梁太太深深懂得青春少女的心里。壁橱里那色色俱全“金翠辉煌”的衣服使薇龙飘飘荡荡,心旷神怡,虽然固有的道德意识以及少女纯洁的心灵使她感到受了侮辱。但是,在强大的物质诱惑面前,道德是脆弱的,这是人性中的暗区,薇龙的意也是薄弱的。有这么多漂亮的衣服,就要有炫耀它们的机会,晚宴、茶会、音乐会、牌局,薇龙不再拒绝。她正式走入了梁太太那淫荡的社交圈。对梁太太把她当作诱饵的把戏,看惯了竟也毫不在意。“美服”等物质享受是梁太太引诱薇龙的诱饵,此时薇龙又成了梁太太引诱男人的诱饵。尽管此时她还存在着幻想,还在读书,但上学出来也不可能有这些物质上的享受。况且,女人念书的目的也就是增加身价和选择丈夫的机会,这是那时社会的一般认识。薇龙读书也有在“唱诗班”里选个大学生的目的。
人进入什么杨的圈子就会用什么样的圈子里的价值标准来衡量别人,度量自己。葛薇龙在梁太太的社交圈里就挣不脱这个圈子的运行轨道。她不可避免地要与周吉婕等一争高低。争风吃醋成了她日常的课程。梁太太不断地从横截里杀将出来把接近薇龙的男人收罗了去,不能不引起薇龙的醋意与愤怒。当她所喜欢的卢兆麟又被梁太太收罗了去时,她升起了报复的欲望。
葛薇龙“爱”上浮浪儿乔琪乔,那么固执那么死心塌地,初看实在令人不可理喻,其实有深刻的心理背景。女性的心理特征是偏于直觉的,爱情等情感常受直感的驱使。异性的某些举止神态、音容笑貌常能激起女性莫名的情感激荡,导致爱情,小说里对此有传神的描写。从理性层面上看,卢兆麟被梁太太勾引,对薇龙是一个刺激,她因此增加了对乔琪乔的好感,“乔琪乔是她所知道的唯一能抗拒梁太太魔力的人”,她要报复梁太太,要与姑妈争风吃醋。另外,她孤身一人身陷魔窟,眼前只见骄奢淫靡,干涸的心田需要滋润,哪怕饮鸩止渴也在所不惜,葛薇龙不是一个坚强的人,她意志薄弱。在对乔琪乔的关系上,与其说她“爱”上了乔琪乔,不如说她用爱上别人来欺骗自己。同时,她还在幻想着走出深渊,她竟然一度相信超越经济利益的“爱”,甚至想用自己的“爱”来拯救乔琪乔。“只要他的妻子爱他,并且相信他,他什么事不能做?即使他没有乔,香港的三教九流各种机关都有乔家的熟人,不怕没有活路可走。”自己在一步一步走向深渊,却还幻想以自己的力量救出深渊中的别人,似乎让人感到滑稽可笑。然而,这又何尝不表示了薇龙内心的痛苦与挣扎。她想救出乔琪乔也是想救出自己。尤其是她明白了姑妈正把当当作贡品献给老头子司徒协时,她感到了恐怖。因此而加速倒向了乔琪乔的怀抱。薇龙在与乔琪乔的交往中动了真情,尽管让人感到未免荒谬可笑,但在那个环境里还能动“真情”,不也是可贵的吗?说明她在心灵的天空里还留有一份真情。
然而乔琪乔很快地把她的这一份真情摧毁了。那样快,那样彻底。“乔琪乔趁着月光来,也趁着月光走。”月亮还在天边的时候,薇龙的希望就破灭了。她从自欺的梦中醒来,狂暴的发泄不能取代心底的苍凉,在一切依靠皆以失去的情况下,她想到了回家。想回家,是她精神上的最后一次挣扎。
这时候,物欲在一次显示了它巨大的力量,物质享受的愿望像毒汁一样已浸透了她的灵魂,正如她姑妈所说:“要想回到原来的环境里,只怕回不去了。”肯定是不会去了,“病”只是一个借口,“薇龙突然想起了疑窦——她生了这场病,也许一半是自愿的;也许她下意识里不肯回去,有心挨延着。”她终于彻底抛弃了一切少年美好的品质,向梁太太学做“一流的人才”。与乔琪乔的介君,已完全失去了原来的意义,走到原来目的的反面了。婚姻只是一个外壳,“薇龙这个人就等于卖给了梁太太与乔琪乔,整天忙着,不是替乔琪乔弄钱,就是替梁太太弄人”。人是脆弱的,一旦落入陷阱,再男救出自己,何况薇龙没有人救,她更没有力量救出自己。她就这样一部一怒走向了深渊,人性的弱点是她自觉地而又无奈地完成这一过程的根源。
张爱玲借一个别人说过多次的传统故事模式,把笔伸向人的内心身处,揭示出物欲、情欲、虚荣等张牙舞爪地转化为破坏性力量,相形之下,规范它的道德力量则是那样软弱与渺小。葛薇龙的挣扎与反抗,与其说是与梁太太、乔琪乔等外在力量的冲突,不如说是她自己内心邪恶与向善的搏斗。而人性的种种弱点不因为外部环境的改善,比如物质生活条件的改善,而自动发生变化,内中玄机实耐人寻味。因此,张爱玲的这类作品也就有了跨时代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