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图/申威
我们一般管十五六岁的年纪叫作花季,预设人类六十岁(一甲子)的一生过去了四分之一,正好是一个春天。青春就是这样被命名的。
有现代教育以来,花季少年们仿佛都该坐在教室里。这些少年面貌如花,内心却成长着人生的第一个灰色地带,躁动、叛逆,心比天高。王朔说:“我至今坚持认为人们之所以强迫年轻人读书并以光明的前途诱惑他们仅仅是为了不让他们到街头闹事。”而诗人于坚感叹,城市已经没有少年了,只有中学生。
中学与青春,是现代人记忆的孪生兄弟。我们已经很难想象没有中学的清代少年是怎样跨过他们的花季了,但民-国初期现代教育初兴,小学很不简单,入学的人其实已在私塾蒙学识字了,所以年纪参差不齐,十岁到二十岁的都有,只是为了接受不同传统的新教育。
我们看看那时的小学课本(1912年),课文有章太炎的《说自由》,有美国实业家洛克菲勒的传记,有《国债》、《资本》的说明文……那时人们难免用科举的阶层套用学堂教育:小学相当于秀才,中学相当举人,大学相当进士。所以小学毕业生可以在家族祠堂里领取祭肉,在乡镇里可堂而皇之印张名片,衔头是“小学毕业生”。
后来小学恢复了学童面目,中学依旧可观。那时的中小学里的讲台前龙蛇静卧,夏丏尊、朱自清、丰子恺、吕思勉、朱光潜等在黑板上写个不停。中学教材也是由顾颉刚、吕思勉这些大学者编撰,而张荫麟写就的中学历史教材《中国史纲》,至今仍是史学界的经典……那是个不可复-制的年代,文化新旧交替的当口,弯曲出巨大的张力,百废新立,名家辈出。真羡慕那时台下的学生,穿着阴士林蓝布的旗袍,灰布的长衫,学着大人的样儿,琢磨着救国图存,躁动也伴随着时代的风起云涌。
用青春血质谱写的宏大叙事,无过于文-革时代。文-革仿佛就是由中学生掀起的。现代教育体制被重新审视,中学生真正成了学校的主人,任意折辱着“压迫者”——校长和教师。在他们眼里,文-革是英雄主义与理想主义的狂欢、意志的狂欢、革命话语的狂欢……那真是“阳光灿烂的日子”,直到上山下乡,才降落在中国苦难的大地上。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恢复高考,中学生才回到了正轨,有了去处,随后的八十年代又是一个百废待举的当口。听听现在有人近乎粗暴地喊:闪开!别拦着我歌唱八十年代。八十年代的中学生们已成长为社会中坚,他们把留下青春气味的八十年代,奉为符号,恣意地回忆着,怀旧着,并自封是“最后的理想主义者”,因为在他们少时的脸上扫过革命情怀的尾巴,为革命保护过视力,还不可能被发明为游戏少年或网络少年。
老实说,这些“最后的理想主义者”不知该怎么理解当下的中学生(他们的孩子)。自己的经历似乎完全不能与之参照,既要攻击自己当年的中学课本,可到真的改了又唉声叹气:怎么就走了阿Q、刘和珍君,来了雪山飞狐去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现在的中学生前所未有地见过最多的世面,享受着物质社会最大的便利,以及独子所得的粘稠的溺爱,但他们如何释放他们的青春呢?他们的初恋还腼腆吗?
回望过去,人们喜欢说是展开历史画卷,拜插图画家所赐,我们就将历史某个角落,某个时段的截面描绘下来。这是百年内的四个时代拐点上的四间中学教室,不变的视角中,可以发现教室的格局变化不大,变的是人,是风尚,是翻过的日历。我们能看到时代变迁,也能看见不变的少年处境——最向往自由的年龄,领受最拘谨的教育(中学的管束显然比小学或大学要严)。青春是生命的自然形式,教育是生命的非自然形式,少年们必须在接受教育或是反抗教育中领会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