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从铺天盖地的朋友圈里知道即将要到来的台风的消息的。
一共有三个风球。9号叫莲花,10号叫灿鸿,11号叫一个类似的什么名字,因为相距我们东南沿海较远,对我们生活的影响太小,报道里有意无意漏掉了它的名字。
所以通过自然选择存活下来的人类的确是一个自私残忍的物种。天性即是为了自身的利益趋利避害,能够对与自己生存相关度不高的事物不漠不关心的只是一小部分人而已,比如动物保护组织。
我公开发表这样的谴责本物种的“博爱”言论是在送小跑队分队即将搬离本校区的火锅席上。我一边翻烤着滋滋冒油的鸭胸肉,用筷子头用力把一端的白色脂肪层往铁炉上按以烤得更熟,一边胡说些“肉鸡是没有尊严的,肉鸡就是人类为了让自己生存下去制造出来的流水线产品,这就是肉鸡的命运”之类的话。大家照例只是一笑,Y照例以嘲笑来回应。
我连肩都懒得耸,只继续翻动着烤肉。听着外面雨打铁皮屋顶,大家在室内兴致勃勃地谈天,打趣着某某和某某的关系,时不时神游天外,魂魄暂且归来时看到对面的F也是一脸的心不在焉。心下戚戚。
迟到的Y问了诸位离校的时间,后知后觉感叹“原来这是散伙饭啊”。我急急反驳,然而细想的确也算是。大家陆陆续续离开,余下的几个人也都各自忙碌各奔前程,而我即便有空恐怕也不会去约他们了。但我还是没有为了白色的明天和世界和平举杯祝酒,大约还是不愿意相信这竟是别离。
Y总嘲笑我跟人聊天的时候鸡汤。然而是他又提起了渔夫和富翁的选择。他问我:你会选哪个?我问他:为什么经历疯狂的冒险对你来说那么重要?返璞归真,必然经历过痛苦,才思变。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总想要改变我的废柴心态。是不是积极向上的人都带着想要帮助别人飞的励志心态?我却只想寻得平静。成功、辉煌、杰出、励志这一类的词,我本能抵触。他不知道我面临的困境,也不必知道。一些关系无所谓去修补或者升华。
据说中国人叫缘分的东西,西方人管它叫fate。命运。成为什么样的性格,遇见什么样的人,不仅由基因,也由环境影响。其实都不是一个人可以自己主观决定的。我们总以为自己还有无限可能,其实因为概率和性格,能做的选择只有那一种。“差一点点就退学了”“差一点点就离婚了”“差一点点就在一起了”诸如此类的自我欺骗,其实差的那一点大概是一道鸿沟。为什么事情会这样发展而不是那样?那大概就是命运。
我和D老师聊天,说到“人们生活在平静的绝望感中,大家把这种感觉叫作幸福”。D老师回应说:我不太赞同。因为“绝望”这个词,感情意味太强了。如果彻底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就不会有所谓的绝望感。
亲情,友情,家庭,婚姻,恋爱。我逐渐有了不同往昔的看法。也许太消沉了。但那些强烈的痛苦、焦虑、自责的确慢慢沉淀了下来。我有点喜欢上这个接受命运的说法。
一场据说12级的台风就要来了。10号后半夜将有暴雨。考试周到了尾声,深夜的校园里行人寥寥。我拎着从便利店买来的明日三餐,不知不觉又沿着大路走到了湖边。零点整的时候,天上如约砸下了气势汹汹的一场雨滴。的确很守时啊。我一边继续走着一边被自己的感叹发笑。大概真的因为无聊而的确已经变成了一个为许多莫名其妙的事物发笑的人。
我喜欢散步,沿着寂静的湖边或者空阔的大路慢慢走。我原以为是为了排遣心中的痛苦,后来发现,即使脑袋空空,我还是喜欢散步。就是喜欢而已,不必找任何理由试图解释,就像我喜欢骑车一样。而痛苦,即使是作为许多事情的源头,对待它也不必太过郑重。它就像生活的老朋友一样——或者那个著名的比喻,灰狗——时不时出没,或如影随形,或把我吞没。我其实早就习惯了,并且在漫长的时间里早就摸索出与它相处的办法。是一个人回到家,在玄关脱掉鞋,打开冰箱,我给自己拿一罐啤酒,给它倒一杯牛奶的熟稔,而不必紧张地跪坐奉上茶艺表演。
在走过无数遍的路上想起半年前曾经是怎样和一个人互相分享心底的秘密,从点头之交变成朋友;也想起曾经是怎样追问着一个人关于朋友的定义。虽说三年前已经懂得行动比语言更能说明人们真实的想法,当时却到底是心有不甘。只要你怀着善意去对待别人,即使是陌生人也会回报以善意;大家都会成为朋友亲如一家。那只是少年人不合时宜的美好愿望而已。际遇使然,我们在不同的时间地点遇到一些人,我们与一些人分享生活的一部分,与另一些人分享另一部分,而能够留下来成为真正的朋友的人其实屈指可数。真抱歉,我居然到这个年纪才领悟到。的确是有点太固执了。
我短短地想起了李晓军,那个被爸妈落实了在我们家乡城市的银行总部工作,却在工作前夕选择了在车库烧煤自杀的小学中学同学。据说遗书没有几句话,也没有交待选择结束生命的原因;据说是抑郁症。虽然做了好多年同学,却也并没有十分熟悉。天然卷的黑发,厚厚的嘴唇,话不多,衣着普通,像班里的小透明。课堂上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他总是面红耳赤的样子。虽然和我当时的打架对手们一起厮混,却总觉得他看起来是个十分憨厚而敏感的人。当时我觉得容易脸红这件事,一点都不酷。我总是竭力掩饰着公众场合里的脸红。
对他的重新认识是小学有一次我爸带我去市里最高档的一家咖啡馆喝咖啡(为了花掉送来的不菲的咖啡券),我跑去大堂看自动弹奏的钢琴,抬头跟钢琴边的座位上的一个人打了照面:“李晓军!”“SSS!”他和爸妈坐在一起。仔细看看,三人穿得很讲究。李晓军和学校里的样子不太一样。他有点局促地解释他和爸妈每周日都要一起来喝咖啡。“真是低调的有钱人啊。”我回去跟我爸感叹,“不过有钱人居然也能这么害羞哦。”在那个凡事喜欢吹嘘的虚荣的年纪,我们却都心照不宣地没有和任何人提起在咖啡馆遇到彼此的事。
他自杀的消息传来的时候,恰是八月我在家。我是最早听说消息的几个人之一,我很震惊,但,又觉得情理之中。只是偶尔想起会遗憾之前没有更多的交流。倒也不是想拯救或者改变什么。恐怕很容易彼此理解。
等我慢慢长到了可以控制自己脸红和眼泪的年纪,在难堪和尴尬像雨滴一样淋湿了全身的时候我可以熟练地用满不在乎的样子来应对时,我也开始懂得那种无法掩饰的真实的脸红的难能可贵。
所以我愈发珍惜真诚的情谊。缘分也好,命运也罢,萍水相逢,青梅竹马。不求总是秉烛夜雨谈人生的戏剧,但总怀着江湖救急的义气和彼此相交的坦诚。
我打定主意早上起来还是去学院,哪怕风雨交加大家都窝在宿舍。晚上继续散步。
我不想因为一场台风被困在那里,动弹不得。
我再也不想因为任何事情被困得动弹不得。
这几年来的确是活得有点任性。一种笨拙的固执的拒绝思考的任性。尤其是这一年,快消沉到了海底。以前戏称自己是雷龙,因为据说在雷龙的屁股上扎一把箭,它要过一个月才能从大脑中读到痛感。而我要消解一份伤害,周期漫长无比。
我曾试图把自己跟许多人连接起来,防止自己被心中的风暴吹到西伯利亚。然后发现千丝万缕的关系又让我不时感到窒息。不耐烦就像灭不掉的烟头一直燃烧。心是一锅沸腾的水。
最后还是想把自己流放到山高水远的边疆。孤僻固执,愚不可及。
查看图书馆的开馆时间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原来暑假到了。
又一个学期结束了。
想和即将分别的朋友说一句:谢谢陪伴。这一切我会永远铭记在心。一帆风顺一路坦途之类的只是人们一厢情愿的希冀,未来还会有大大小小的风浪,我在这里祝你们新生活愉快,永不失去再次扬帆起航的勇气和希望,并能享受那份乐趣。And,remember, you have a friend here.
时间流逝了,歌也结束了,但总觉得还有话要说。
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