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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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每个月都会变圆。一年十二个月,一月一周期,数着下来,这一年也就变着十二次。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到了这些炎国阴历记着的十五十六,那吊在天上的月亮便会格外地圆滚明亮。古人有云:“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不说那古人手上的玉盘究竟得有多干净透亮才能与那明月媲美,每当博士房间里的那本阴历翻到十五十六,阿米娅总能在甲板的一处栏杆前上碰到她。那栏杆似乎是被靠得太多,涂漆材料都有些缺损,而正对着这个缺损处的空间有个角落。平日里那儿总是摆着一张矮脚折叠桌,偶尔经过会有落灰。到了“白玉盘”这两天,它总是摆正着抵在她的身侧。

那矮桌子上落着几块红色的干蜡。乍一看,应像是过阴历节日或祭拜神仙时用的那种桌子。然而,卡特斯却从未见过它上面有摆过什么香炉、贡品、蜡烛之类的器具,有的只是一个圆形的小茶盘和几块糕点。瓷器青白透亮,盘面有着青墨点成的几支青竹,几个小孔钻在对着的池塘面上,侧面则是几只羽兽叉着翅膀轻快地周游着。这盘似乎已用了许久,图案都有些褪了色,那些竹子的枝节、水纹的播散、羽兽的神韵都在博士那定时的两杯茶水中渐渐模糊。当老鲤开始时不时提醒她注意盘内堆积的茶垢时,这颜色就没得更快了。

*

又是一月十六。夜晚渐入深,人类的房间里却还没有人。年轻的卡特斯安抚了慌张的新人助理以后,如常地去到了甲板上。最近,博士总会说一句“十五的月亮十六圆”,那兼顾两天月圆的糕点便都集中到了十六去。偶尔,阿米娅被发现时,总能被强塞着吃上几口。那糕点的口味会经常变化:有时春天开得正好,送入嘴里的便会有股桃花味,淡淡香气在舌尖萦绕,只使人安入梦乡;有时秋天来得躁了,那桃花酥又会摇身转成朴实的绿豆饼,配着略微苦涩的茶水,腻味苦味一中和,那混出来的便是平衡得恰到好处的香味了。

博士总会在矮桌上的另一侧堆上一盒这样的茶点,有时是两盒。今晚,卡特斯闻着人类的声音望过去时,第一眼却不是那闪闪发光的茶盘,亦或是捻着茶点品得有滋有味的兜帽人,而是另一个大一些的身影。博士恰好倾在身侧,被他给厚厚实实地挡住了。

“你看这个像不像上次说到的‘白玉盘’?”

博士双颊发红,捏着茶杯,又给老鲤指了一次那接近空白的茶盘。

这个盘是她去年在路边摊里随手淘的。那天正值八月十五,舰船停靠在哥伦比亚的一处港口城市,当地的一条炎国风情街是花灯满天挂,叫卖通天响。无论是不是照着阴历过日子的人,路过了看见了,瞅到里头的热气,都会忍不住来凑凑热闹。大的小的、老的少的,手上多少都会牵着个小小的电灯笼。博士闻着声响从船上溜出来后,转一个角也被笼了进去,走没几步便被各式各样的机械音乐声和香火味迷了耳朵和鼻子。若不是摊子的招牌大都附着两种语言的对照,以及身边少了个帮忙鉴定古玩的老龙,她差点会以为自己已经回到了龙门。

“哪家的盘子还带孔的。”

老鲤捏回了她手上的杯,晃着里头的液体,也接着仰头,一饮而尽。杯底只残留着天上的半轮明月。茶入尾甘,他望向不远处,深深吁出了一口气。

那里是盏盏灯亮的龙门。从周围向中间簇拥进去,便在城市群的中间挤出了最高最亮的一群写字楼。仔细眯着眼还能隐约瞅着圈在它们身上的层层环速。从事务所那边赶过来时,他在那上头塞了很久的车。等到他到了这栏杆附近,约他过来的人类已经开始泡茶。他循着外设的楼梯上去,那茶盘上只有孤零零的一个矮杯,桌下的地上只留着一些不可言状的碎片。

“你怎么不问哪家的人喝茶只用一个杯的。”

人类笑着,又要给空杯满上酒液。底下的茶叶盒已经空了,茶壶剩着滤了几遍的茶渣,一侧的酒瓶子还刚开不久。老鲤夺过了她的酒瓶子,在人眈眈的视线下摁回了瓶塞。

他敲了敲她的头:“那就得问问主人家在喝茶前不小心打碎杯子的缘由了。以及…你这酒是哪来的?”

“酒是藏的,度数不高。”她撇了撇嘴,“杯子嘛,一年才能见几次,也不能次次都碰着月亮的好时候……趁机来个‘岁岁平安’,意头多好。”

“呵呵,你当时买来不是说,还挺喜欢这套茶具来着?”

“正是因为喜欢才能体现我的诚意。”

她一脸正色。腮上是红的,眼底却很认真。老鲤盯着她,月色蒙蒙的,很晕人,他一时间竟也有些分不清那究竟是酒意还是心意了。

罗德岛是艘移动舰船,也是个医药公司。一年四季,从头到尾,多少都会跑过一些国家。尽管会有脱离舰船的外派任务,作为在后头布局的指挥官,博士不总是要出去;要出去了,也不总是会恰好在炎国的龙门走一趟。老鲤虽是成了干员,但也不能总是随着。挑着某个点在这片大地上连了线的一人一龙,那胸前牵着出来的思绪总是时长时短的。越远,那线也越重,心口上压着的东西也越厚实。于是乎,得知舰船停靠,老鲤便会抽时间托个腿快的信使送点东西过去,行驶时亦会和船上的人传点短讯。那其中有些是图片,有些是影像,但更多的是文字。

上次一别是两季之前。正值春节,博士从这儿走的时候饱了不少口福。初一那几天寒风萧瑟,那里外裹着暖衣裳的人类都止不住发抖,她带着年货来到他这里时,他都觉着对方冻小了一圈。好在龙门养人,她走的时候春天刚来不久,衣物薄了,人却大了很多。

如今快入金秋。望着在眼前开始抹眼药水假哭的人,老鲤轻轻晃起那瓶酒。

他不禁开始想,自己是否会错过些什么。

时间隔得远,可以摸摸手边的旧物。空间隔得远,又该怎么办呢?人总会说,可以看看天。天是最广阔的空间,却将所有人都连了起来。东边这个人抬头望着的太阳月亮,与西边那个应当是同一轮。

古时也有诗词云:“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龙族还在脑海里幽幽地飘荡着,微醺的人类却忽然在现实里伸手发起了酒瓶争夺战。他往后一伸,这争夺战便以攻方的失守而秒速宣告失败。他乐呵呵地当起了对方的闪避人形沙包,可越是躲着、瞧着这恼羞成怒的人,他那心里头就越是觉着闷。有一会他都想一手开了酒瓶子,瓶口一斜就哗哗往杯里倒了。

一条连着人的细线,真能装得下那么阔的天涯么?

“一段时间不见……怎么这么好酒了?”

一只手腕伸来,老鲤抬手一抓再一拉,人就直直落了网。落在他身上的重量很不真实,轻飘飘的,好像下一秒就会飘走。

“这不是好酒,这是茶醉。”她打了个嗝,背上靠了上来,手上绕着圈,慢慢摸着自个肚子,“只是醉过太多次了,反应过来时,茶就变成酒了。这个茶盘不也是浸茶里浸多了,才变成玉盘的么?要我说,茶要比酒劲多了。不然那些记载里,怎么都是对月独酌,唯独没有对月饮茶呢?肯定是因为饮茶的都喝晕了……嗯,就像我一样——嗝!”

一声清响的嗝。荡气回肠,回味无穷。近距离的上下对视中,老鲤闻着的无疑是一股酒味——一股浓厚的、醇香的酒味。像是那些个陈年老酒,没有一年半载闷着,是酿不出来的。

怀里的人转眼开始点头冒泡。他无奈地笑了几声,心思转着就打点起了她今晚的归处。

“照博士你这么说,鲤某也常这样品茶,怎么就没醉过一回呢?”

“那是……唔。”

人类双手一绕,扒上了龙族的后背。对视的两张脸,从侧面一贴,高低的温差便清晰可鉴。她慢慢蹭着他,头却渐渐沉向了他的颈间。酒液的液体熏得她的体温很高。倚着微凉的龙,她不自觉地再蹭起了藏在他衣领边缘的那几寸皮肤。鼻尖占位不多,伸展的空间需求也不高,她便靠着那几点清凉,微弱地清醒着。

老鲤有些痒。

“博士?”

“唔……那是因为、因为——”

人类的话越来越含糊不清。饱满的音节逐渐破碎得像是梦话。可梦里的话却也不总是破碎的。

老鲤要附耳去听,也好再拿捏一下抱起她的位置。可那失了章法的音节似乎又是遭了他的吸引,在龙族送耳过来的那一刹那,转而聚成了一句清晰无比的梦话。

『醉了的人,会觉得自己醒着吗?』

老鲤手上一轻。

*

有一阵这样的风。它带着酒味,会从银丝织成的月毯里哗啦洒下。它无影无形,如月毯那样晶莹透彻,如月毯那样润物无声,如月毯那般无色无味。不同的是,月亮披在人的身上,本就是无息的事;可酒风要从玉盘里酿出来,酿到人忘了它的味道,却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以至于,古今中外的大家们都说不清具体的长度。他们只知道,这股风会带着月亮从天上飘下来,静悄悄地钻进杯里,静待某一个人将它喝下。

一阵微风从窗外吹进。桌上盖着人的一个帽子翘起了一个角。街对面的霓虹招牌恰到好处地透过了窗户玻璃,将它那块八百年没暗过的亮色一股脑地塞进了帽檐的缝内。

脑子被亮光连带着刺得头疼,老鲤皱了皱眉。考虑到百叶窗忘记拉实的可能性,他打着呵欠,恹恹地磨着手臂,懒懒地睁开了半只眼。

今天十六,天上正挂着一轮明月。

他暼向了桌面。

那里正摆着两只酒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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