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靳墨的食指在机械键盘上敲下最后一个句号,屏幕冷光映着他眼下两片青黑。他摘下玳瑁框眼镜,用掌心揉了揉酸胀的眼窝。窗外雨线斜织,将霓虹割裂成模糊的色块。"砚尘"咖啡馆的午夜总是如此,几个零星的夜游者像被遗忘的标点符号散落在各处。
"您的深烘曼特宁,不加糖。"服务生将粗陶杯轻放在柚木桌沿,避开那沓写满猩红批注的稿纸。
靳墨的视线没有离开显示屏。他的新小说《蛹之默》卡在第七章已经十九天,主角温翎正站在道德深渊边缘——该将知晓自己杀人秘密的挚友推下天台,还是递出救赎的绳索?
"若是《蚀骨铭》里的沈篆,此刻刀已出鞘。"
声音从脑后三寸处飘来,带着雨雾般的潮湿。靳墨的肩胛骨骤然收紧,转身时看见个穿黛青苎麻袍子的女子,怀中抱着本边角卷曲的《蚀骨铭》——他七年前的处女作。
"冒昧。"女子后退半步,鸦羽般的刘海垂下来遮住左眼,"只是...您的每个字都刻在我骨髓里。"
靳墨皱眉。他拒绝所有文学沙龙与签售会,连责任编辑都只能通过加密邮箱联系。这个陌生人却精准地在他写作的巢穴里找到了他。
"承蒙错爱。"他转动座椅重新面向屏幕,金属椅脚在水泥地上刮出刺响。
女子却翻开书页,指尖点在某段:"'沈篆的刀刃悬在月光里,像片将落未落的银杏。他知道宽恕是种慢性毒,要经年累月才能发作。'这页有您修订时蹭到的蓝墨水。"
靳墨的指节僵在退格键上。这段他重写了二十六遍,最后校样时确实打翻了钢笔。但此刻被复述出来,却像有人用冰锥挑开了他的颅缝。
"薛隐。"女子突然坐在他对面的榆木墩子上,"您所有作品,包括《玻璃胃》的手稿,我都抄写过三遍。"
靳墨这才看清她的样貌。约莫二十四五岁,苍白的皮肤下透着青灰血管,右眼睑有粒朱砂痣。最令人不适的是她摩挲书页的方式——用拇指反复碾压某处装订线,仿佛在实施某种私刑。
"创作时间。"靳墨将笔记本合上三公分,"谢绝探讨。"
"温翎发现楚弥向警方透露了2013年那桩隧道焚尸案。"薛隐的嘴角突然扭曲成诡异弧度,"您卡壳是因为无法决定——该让良知存活,还是艺术完整性获胜?"
靳墨的陶杯在托盘上震出脆响。这个情节他只写在加密硬盘的草稿文档里,连打印机都没通过。
"你..."
"直觉。"薛隐的虎齿闪过冷光,"您的故事总在重复某个母题。《蚀骨铭》是背叛与刑罚,《玻璃胃》是消化记忆的能力,而《蛹之默》..."她突然用指甲刮擦桌面,"是关于作家如何被自己创造的角色反噬。"
靳墨的太阳穴突突跳动。这些词句与他锁在保险柜里的创作笔记一字不差。他猛地合上电脑,金属扣相撞声惊动了角落里的黑猫。
"子时已过。"
薛隐从粗布包里抽出个桑皮纸信封,推过时带起一阵苦艾气味。"些微拙见,关于您全部的..."她顿了顿,"包括那部被您焚毁的《锁骨菩萨》。"
靳墨没有触碰信封。它躺在桌面上像块正在融化的墨锭,边缘渗出些许靛蓝。
"明夜此时。"薛隐起身时袍角扫落两支蘸水笔,"我总坐在那株龟背竹后面,看您写了四年又七个月。"
她指向咖啡馆最幽暗的角落,那里有张被蕨类植物半掩的柏木桌,上面摆着盏黄铜油灯和喝到见底的雪耳羹。
薛隐消失在雨幕中后,靳墨用裁纸刀挑开了信封。里面是三十多张竹纸,用蝇头小楷写满批注。最骇人的是第三页——精确指出《锁骨菩萨》原稿第十三章被焚毁时,有片未燃尽的纸屑飘到了他右膝上,留下永久的月牙形烫痕。
雨点开始砸向玻璃窗。靳墨把稿纸塞回信封时,发现内衬印着某家精神病院的徽章。推门离去的瞬间,他确信看见薛隐的脸映在积水的倒影里,正朝他微笑。
接下来七日,靳墨改在申时写作,酉时便离开。但薛隐的痕迹无处不在——砚台里新磨的松烟墨、突然出现在字典下的银杏书签、点单时服务员多送的一碟雕梅(正是《蚀骨铭》里沈篆临刑前吃的最后食物)。
寒露那晚,靳墨终于突破第七章。温翎选择将楚弥推下天台,却在最后刹那抓住其手腕。这个结局让他自己都惊愕,仿佛被某种外力攫住了执笔的手。
"果然如此。"
薛隐的声音贴着耳垂响起。今天她穿着茜素红对襟衫,领口别着枚骨雕纽扣——与《玻璃胃》女主角临终前交给狱卒的信物一模一样。
"何出此言?"靳墨没有回头,盯着屏幕上未保存的文档。
"您骨子里住着个刽子手。"薛隐的指甲划过他后颈,"所有宽恕戏码都是伪装。就像《蛎鹬巷》真正结局里,那个老修女其实把孤儿们..."
"住口!"靳墨猛地转身打翻墨汁。那部被出版社否决的黑暗结局,他只存在某个匿名论坛的加密帖里。
薛隐用帕子蘸着蔓延的墨渍,在桑皮纸上勾勒出《蛎鹬巷》的场景。"您看,我们比想象中更了解彼此。"她将染黑的帕子塞进靳墨前襟口袋,"就像了解您左肋下那道疤的来历。"
靳墨倒退着撞上书架。那道十五岁时自残留下的疤痕,他从未在任何作品中提及。
"你到底..."
"我是您所有未诞生角色的母体。"薛隐突然用《锁骨菩萨》里的台词回答,"是您每个深夜写作时,从肩后窥视屏幕的那道视线。"
靳墨逃出咖啡馆时,听见她在背后轻诵《玻璃胃》的结尾段落。雨水把宣纸信封上的墨迹晕开,在柏油路上拖出蜿蜒的蓝色血痕。
接下来三天,靳墨把自己反锁在书房。但每当试图写作,屏幕上就会自动浮现薛隐批注的段落。第四天清晨,他发现门缝下塞着张泛黄的病历卡——患者姓名"薛隐",诊断栏写着"现实解体障碍",而主治医师签名处赫然是他已故父亲的名字。
惊蛰日的闷雷声中,靳墨终于回到咖啡馆。薛隐坐在他们第一次相遇的位置,正在往他的普洱里加蜂蜜——正是《蛹之默》里温翎毒杀楚弥的方式。
"生日快乐,靳先生。"她推过一盒龙眼酥,"您所有主角都诞生在惊蛰,因为这是您母亲..."
"够了!"靳墨掀翻茶几。瓷器的碎裂声中,他拽开薛隐的衣领——锁骨位置文着个编码"JM-W-037",与他私人藏书章上的防伪码完全一致。
薛隐任由衣衫敞开,露出更多印记:肋骨上的《蚀骨铭》初版条形码、后腰处烫金的《玻璃胃》ISBN编号、以及颈动脉旁那个正在渗血的针孔——恰是靳墨每次完稿后,习惯在稿纸角落扎的记号。
"现在明白了?"她握住靳墨发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我是您所有废弃稿件的收容所,是那些被您杀死角色的集体坟墓。"
窗外的雨突然静止在空中。靳墨的瞳孔里,映出薛隐正在分解的面容——此刻她同时呈现《锁骨菩萨》里被焚毁的尼姑、《蛎鹬巷》里吞针的女童、以及《蛹之默》开篇那个没有脸的尸体。
"继续写下去。"无数个声音从她裂开的嘴唇里涌出,"否则我们都会消失。"
靳墨跌坐在墨汁与瓷片的泥泞中,摸到半截铅笔。当他下意识在墙面上写下第一个字时,薛隐的指尖立刻恢复了实感。远处传来咖啡馆老挂钟的呻吟,时针与分针突然开始逆向旋转。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靳墨终于想起——薛隐是他二十岁那年流产的长篇小说标题,而故事开头,正是个在雨夜咖啡馆邂逅自己造物主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