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了,流氓 11

尾声

今天是胖文学家的忌日,我坐车到了他的公墓。这公墓挺大,如果没有指引,找个盒子大小的人还是挺困难的。我走了一段小路,拐了几个弯,终于看到了他。他这个人没什么情趣,不抽烟不喝酒的,所以点烟以祭,洒酒对饮这种事倒是省了。我只是带着一束花,放在他的墓碑前,鞠了三个躬,便坐在他对面的地上,想着和老朋友唠唠嗑。

我说,胖子,其实叶小蛮也想来的,但她挺着个大肚子不方便,我知道你也不会见外,就让她在家呆着。我这边挺好的,结了婚,也快当爹了。其实吧,我对结婚和生孩子这两件事都有偏见,特别是后者。我总不想让我的孩子降生在这个世道,我对如何教育他有种忧虑,对他将要成为什么人有种忧虑,对我会不会是个好父亲有种忧虑。但当他真的来临,我不会拒绝,定会勇敢面对这种忧虑,毕竟这小希望不仅仅属于我。

胖子,自你走后,我也是第一次来看你。关键是你住的太远了,来一趟要倒车挺麻烦的。不过我保证以后每年都来看看你,让你也看看我,看我是怎么活着的。说起活着,叶小蛮有段话我觉得挺在理,跟你说道说道。

她说人对于自己没有的东西,很容易走两个极端。要么是太在意而痛恨,要么是无所谓而回避。所以胖子,你太在意别人对你的看法,变得痛恨自己,无所谓性爱的美丽,变得回避感情。所以你死了,我还活着。当然活着本身并不是多么值得炫耀的事情,但只有活着才能争取没有的东西,才能感受痛和快乐,你说呢?不过说这些已经晚了,或许你在那边过的更好,这是我不知道的,下次你在梦里给我说道说道呗。

对了,再给你说一下板砖吧。重点中学搬到新城区了,他的小店就拆掉了。等我结婚以后,他把没卖掉的书都堆在我家,说这些都是好书,卖给收破烂的可惜了。我看过,确实都是好书,关于哲学和历史的,属于听见书名就令人兴趣缺缺的那种。板砖现在正往拉萨走,用纯徒的方式,沿途不搭车,每天走几十公里,鞋子都磨坏两双了。这人哪,选择经历苦难总有他的目的,板砖如果没死,他就活了。

板砖临走的时候讲了个关于极乐鸟的故事,他说这种鸟一生都朝着太阳的方向飞翔,它停下来就意味着死亡。其实未必是死亡,而是一种新生。极乐鸟临死时会发出一声欢鸣,撞死在荆棘树上,从它的血液里会诞生另一只鸟,继续向太阳飞行。我给你说这个,是想告诉你,你献出了生命,而我得到了生命。

这时有阵风刮起我的衣角,带来了初夏的清凉。我抬起头看到远方的天空涌起乌云,它们慢悠悠地游荡着,散发着宁静的紧迫感,或许这就是列维坦当时看到的景象,是超越永恒的宁静。

我们两个默默的在山风中坐着,这是种享受。我说,对了胖子,还有事要麻烦你。这件事压在我心里很长时间了,前段时间叶小蛮问起来,我给她讲了一半,还有一半没说。因为我不想让她感到难过,但人就是这样,当你以为遗忘了,就无所谓,而被翻出来,就应该讲完了它。我想对你讲完它,然后就把他忘了算了。

我站起身将左手放在胖文学家的墓碑上,三个指头上立刻传来冰冷的感觉,脑中回忆着当年的故事。

我被流氓砍断了左手小指和无名指,很痛很害怕,更多的是很骄傲,因为我救了个女生。我是个英雄。然而事态发展击碎我的自豪,女孩根本不承认自己曾经被两个坏人欺负,她的母亲也指责我血口喷人。我的父亲一贯是相信别人远超过自己儿子,所以在他们的心目中,认定我是个流氓,流氓缺两根指头是悲剧也是教训。后来那个女生转学了,但我心里有种痛苦需要发泄,于是把她堵在离她家不远的胡同里,我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哭着说,她的母亲警告她,事关她的声誉和人生。如果承认了这件事,就代表她被流氓祸害了,没有人会相信她的纯洁。

我知道她说的对,也没人相信我不是流氓。我的苦难是他们的茶余饭后的闲谈。因此我原谅了她,但也惩罚了她。那天我做了真正的流氓,夺走了初二女孩的初吻。

我还说了很多事情,像是将自己绑在火刑柱上,并在柴火上铺了层松针,让火很慢很小地炙烤我的灵魂,将真实的自我从一个个燎泡中释放出来。直面自我是痛苦的,它可能是死亡,也可能是新生。

有人说,人死的时候会把从前都过一遍。我在胖文学家的墓碑前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估计他都烦了。最后我从口袋里抽出一张存储卡说,你的长篇我帮你整理出来了,本来想烧给你,但太多了,而且现在不让烧纸。没办法这就是时代,让干什么,不让干什么,不是我们所能决定的。所以我把它放在存储卡里,烧给你看。里边还有我的一篇拙作,有提到你,就一并烧过去。我的水平有限,文章你就多担待,如果你没办法看,就给我托梦,我再烧个笔记本给你。就是你那种不能打游戏,不能上网,只能码字的。

我提前把存储卡泡在油里,所以点起来很容易。黑色存储卡身体逐渐通红,发出一点点爆裂的响声,看起来它也被无端的折磨搞得很痛苦。那一点点微弱的火焰就是我对胖文学家和自己的祭奠,不是谁都能祭奠自己,这意味着人要在活着时死去,在痛苦中新生。火焰逐渐熄灭,我从那小片灰烬中寻得几点亮闪闪的透明的东西,才知道它的灵魂也是透明的。

故事到了这里,该说的也说完了,该做的也做完了。我站在胖文学家的墓碑前,伸出两只手将“张承获之墓”几个字上沾染的灰擦干净,不经意间看到地面上开出的几朵小花,竟又有些伤感了。

我说,胖子,我给你唱首歌吧,我这辈子从未给别人唱歌,但我想给你唱。

于是,寂静的墓地响起凄凉的歌声……


有些故事还没讲完那就算了吧,

那些心情在岁月中已经难辨真假。

如今这里荒草丛生没有了鲜花,

好在曾经拥有你们的春秋和冬夏。

啦……啦……

我们就这样各自奔天涯。


别了,流氓。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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