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时的青年(倒读为张爱玲同名小说)

战争在未卷及阳城前,城中还是一片热闹景象。街北的艺妓唱道:奴有一段情呀,唱拨拉诸公听。



        街南院里的戏声,抢走了不少路人。街边做生意的心里暗骂:不就是几个臭戏子吗?有什么好瞧的?叽叽喳喳地。侯时见人都朝院里走,不好逆行,随人群去了。

        候时的个子矮,除非有人把她举起来,要不然她就看不到戏台上的人。她只得拼命向前挤,挤疼了人,还要连声道歉。

“嘿!瞧这戏演得多妙啊,我看那老三,说不好要宰了他的娘哩!”一位便装青年对像是他父亲的老人说。老人愤愤不平道:“这是甚么儿子,摊上他,上辈子不知做了多少孽。”青年脸涨红,不再言语了,漫无经心地看着戏。

候时刚到前排,就听见有人哭,但也有傻笑的。候时看着台上的法国女人,把老三家闹了个通儿,浓妆异服的,好不艳丽,心骂道:可憎的坏女子。

几刻后,戏便散了。看戏的人都秉着情绪,为各自的主角打抱不平,像是有人欺负了自家心爱的猫狗,随时都可抄他的家。

候时平时最爱看戏,每看一遍还不足过瘾。可天已经黑了,不然说什么他都回去戏院再看一场的。于是不甘地顺着人群向院外走。

没走两步就听见有人喊:“姑娘,姑娘,可否等下?”候时不知是在喊谁,装作下意识地回头。

只见一个小生走来,道:“姑娘,天黑了,我送你回家吧。”候时的脸紧缩着,这人是谁?干嘛要送我?忙道:“不必,家离这很近,自己走就好。”

她觉得和素不相识的人回家更加危险,何况这一路他都是这么走来的。青年笑道:“也好。我常在院子里演戏,有时间的话,你可以来看。我可以给你安排个好座位,免得你再去挤人家。”

候时道:“我……,就愿意挤。如果没别的事我要走了。”说完便转身要离开。青年道:“姑娘,记得来,过几日可有场重头戏呢。”

候时回头看他,足比自己高了一个脑袋,妆容下,仍可看到他米饭色的皮肤和各据地势的五官。然后还他一笑,道:“知道了,先走了。”

青年便目送着侯时离开。候时自己喃喃道:“看戏也要有人搭讪,我真的那么引人吗?”青年痴痴地看着侯时远去,以致候时快走出院门才想起问她的名字。

候时装作没听到,安然自若地继续走着。终究抵不住青年的大声喊问,她细声回复道:“候时!”青年莞尔一笑,对着风道:“候时,候时……”生怕一转身就忘了。

        候时先前想学文学,可拗不过母亲,只好去了医学院。说是要她:先医人再医国。可女儿身未必有这般能耐。

她在周末那天本来约好和女同学去看电影的,谁知同学失了约。这令她不知一时该干点什么。

她前思后想,既不能像一些学长整天泡在图书馆,又不能像无良男女到舞厅闲混。那该干点什么呢?当然是老规矩,候时心想。

其实她平时蓬头垢面的,为的就是不引人注目。但这回却想装扮装扮,对着镜子,欣赏起来。此时的鸟儿在树上叽喳,土地也在暗地开花。人力车夫在喝他的廉价茶,舞厅的同学在跳恰恰。

戏院在平意街的大中央,候时的家在华安街的一角,距离不远,只十分钟路程。路走的很顺利,街上的烤饼还是香喷喷的,卖报童也在喊着,像是有大消息似的。

城中的人常常是一副逍遥自在的样子,从不清高,一半的人都相互熟识。对于青年,她心中有种不可言说的纠结,事实上,她早已关注过他,在清明之前。

        候时没走多久,就来到了南院。找了个座位坐下,东张西望寻找青年。戏还未开演,可座位已快满了。

戏台后面,青年偷偷地看着候时,一刻不离,眼中的颜色好似刚结冻的薄冰。领头看青年发呆,也不阻止,凑上前踮起脚皱着眉,眼睛和青年相平,目光同向,想看看是什么神仙惹了的他面红面绿的。

不等他看清楚,青年身子一震,才注意到领头就在身边侯着,羞答答地准备去了。领头再次盯着看,只见她身穿蓝白长衣,平眉清鼻,两眼各有神韵,举止自然。

领头傻笑道:“这小子!”候时坐着,没有感到丝毫舒服,屁股起了痱子似的坐不稳。同时隐约飘来阵阵狐臭味,弄得她发昏。

难免不把这归功于佛相女子,谁叫她又吸烟又嚷嚷的。候时只能默受着,因为她知道即便有理也难辨三分,且佛女子大概还有同伙,干嘛费那口舌呢?想调位置也行不通,就安安稳稳地等看戏。

        几分钟后,戏开始了。这戏名叫《烂柯山》,由后方的几位名家主演,青年只扮了个老翁。搭眼一看,青年步履蹒跚,表演的活灵活现。候时忍不住地笑。

戏中王质刚刚回到家,有观众就听见街上有人叫喊,其中的热闹声变成了吵闹声,散步声变成了乱踏声,同时又有阵阵风沙袭来,沙中夹杂着由上至下的轰轰声,由远及近,由略至极,这是飞机特有的吵闹声。

明白过来的人顿时惊慌失措,爆炸声接连而起,炸弹的熏烟也代替了小吃铺的炊烟。台下人中有的抱着头,有的捂着耳朵,不愿听到残忍的爆炸声。

还有不少向外跑的,慌乱中踩死个小孩。还有几位嗷嗷乱叫,又有几位匍匐,又有几位踌躇。

候时吓丢了魂,傻傻地摆着脑袋,像个掉了队的大雁。佛女子也不抽烟了,也由老虎变成了猫咪,蜷缩在角落里,不断抽搐着。

台上的名家犹如倒了树的猢狲,四下逃窜。青年立马把腰弯得更深,结结巴巴地喊道:“候时,候时。”眼睛也跟着声音四处流动。

领头躲在梳妆柜下,想道:戏可以不挣钱,但谁都得要命。青年要去找候时,可爆炸容不得他乱中求稳,于是不失礼貌地退回了。

        片刻后,轰轰声远去了,但没有谁敢昂首挺胸地站起来。一刻钟后,才有人一个接一个地爬起。

院里的人都来自和平年代,即便战争从不间断。没人张嘴说一句话。青年看到候时,也不叫她,怕打破宁静,做了罪人。

候时走出院子,看到远处的楼塌了半边,街上残垣断壁,满目狼籍,不禁留下了泪。好好的一座小城,怎么就成了万股灰呢?

这次候时走了三十分钟到家,万幸的是,自家的房子和父母并无大碍。家中的父亲阅历丰富,故作镇静地对候时说:“没事的,没事的,人回来就是好的。”

几句安抚后,三口人立刻收拾行李南下逃亡。出了房门,三人同大批逃亡者一样,魂不守舍地向前赶路,至于终点在哪,只能在路上考虑。自那一周后,候时才回过神来。

        青年逃难后弃艺从军,正气凛然的,一扫先前戏里的女人样,并有了豪气,要矢志报国。

临走前一天,他与朋友去看戏,对朋友道:“我演了八年戏,却从未完整地看过一场,总觉得惭愧,今天一定要看个痛快。”

朋友道:“八年的手艺就这么白白丢了?也是可惜。”青年并未直接回答,而是撇了撇嘴,挑了挑眉。

戏刚开演,青年就瞥到前排有个似曾相识的人。扎马尾,穿呢绒大衣。于是他焦急万分,无心赏戏,只求快快结束。

时间越去盼它快,它就越慢,不去想它,反而似水流年。终于熬过了苦难,青年来不及告诉朋友,就自己跑到前面去了。

那姑娘脚步还不慢,害青年追了一会,离不远时,青年叫道:“候时!”姑娘没应,怕是没听见,于是青年跑到她前头,仔细瞧了瞧,怔住了。这姑娘与候时神似,甚至可以说就是一个人,却又有道不出的不同。

那姑娘戴着纱巾,抬头喃喃道:“这位先生,有什么事吗?”青年尴尬地问道:“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姑娘思考了一会道:“李言溪。怎么了?”姑娘的轻声细语听得青年脸红,他咽了咽口水,只说了句:“没事。”姑娘笑了笑说:“好吧。”心想:我有那么引人吗?

青年在街旁站了几分钟,才意识到自己与候时可能要错过了,悲痛感随之而生,好比你差一步得到时,梦醒了,只剩下无限的惆怅。

        朋友气喘吁吁地追了过来,走上前去。他了解青年,也深知其中的痛苦。青年如此这般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朋友道:“别再寻了,哪会这么巧呢?谁知道她们一家逃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青年哭着道:“可她之前最爱看戏了,怎么这几个月就不来了呢?她要来,我脱下军装也要给她演一次。”朋友道:“可是你见到她又能怎样呢?明天我们就要上战场了。”

青年苦笑道:“我不过是想让她问一遍我的名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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