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五点,天就全黑了。这是阴雨绵绵的不知道第几个日子。
我戴着帽子(其实是半戴着,因为帽子只遮住我一半的头皮),右手揣在羽绒服兜里,左手提着一袋子菜——快胶菜,湿面条,真空装拉面,一瓶超市货架上最便宜的洗洁精。同时还有些费力地捏着一包干腐竹。我正走到小区门卫亭,我正要回家。
我拖着自己的步子向前走,忘了当时在看着地面还是什么都没到前方。我忘了当时在想什么,后来我才记起来。外卖员就是在这时同我打招呼的。
“朋友?4幢咋里走?”
可能他叫的不是朋友,可能是兄弟,也可能是师傅。我忘了。我怎么努力回忆都想不起来。后来我才想明白,他可能根本就没称呼我,还有,就算称呼了我也听不懂。因为他操一口河南还是郑州方言,我是不可能听懂他们对老乡的称呼的。嗳?我是怎么知道他说的是河南话的?我也不知道……住在这儿的人听到听不懂的方言,大抵都觉得是河南话吧……我不记得我和邻居们就此讨论过。但我们好像达成过共识。
我的脑子在万千思绪中其实一片空白,好像丰富多彩的非洲大草原上突然炸下一束闪电,致盲的白光遮蔽了游客的全部视觉。我没去过非洲,我想去,可我女友不愿意去。她觉得那里太危险。2020年了,她竟然对非洲仍抱有那么大的偏见。说起我的女友这故事就讲不完了,所以先不说她了。
我向右扭头打量着来自河南的外卖员(大量这个词可能用的不准确,但我这个人总是下意识地打量眼前的人),我的嘴唇颤抖了几下。可能半秒钟,也可能刚刚四分之一秒多一点,我不知道人的嘴部肌肉能收缩得多快。总之一个并不令人尴尬的刹那,我便回答了他的问题,由此,我酿成了此生一场巨大的过错。在彻底的(我其实也不知道彻不彻底)的茫然和空白中,我语气平静地对眼前的外卖员说:
“走到最里面,左手。”
语毕我甚至掏出了右手,准备帮他指一下方向。可还好,他没有给我机会,没说什么便朝前骑走了。
后来我对当时的画面映像深刻。他听到我的回复后那一秒钟的停顿是如此的鲜明。甚至不只一秒钟。我作为独立于他灵魂之外的个体没法知道他那一秒多钟的想法。当时没法知道,后来也没机会了。若是天不那么黑,我应当能清楚地看到他脸上欲言又止的表情。甚至在模糊的回忆里,我还听到了一声短短的叹息。那声幽幽的叹息随同呵出的白气,转瞬即逝,不留一丝痕迹地消散了。不对,或者留下了一丝痕迹,至少在我心里就留下了一丝痕迹。
后来我再也没法知道他为什么不对我说谢谢了。我再也找不到他。我们只是一瞬间的路人,我们只是一瞬间的相遇。在时间的长河或者人一生回忆的长度中,我们简短的两句对话甚至占不了哪怕一个画面。这是对他而言。而对我来说,因为我在这个瞬间犯下的难以挽回的过错,我将永生铭记。后来无数的懊悔,自责,悲伤与反思,都源于非洲上空劈下的那一道闪电!若不是那瞬间的空白,我怎么都不会给他指路!我压根不知道4幢在哪,他所骑往的方向也根本不是我住的小区。
我是多么悔恨啊。我正走到回我小区必经之路上的另一个小区的门卫亭前。我正要回家。后来我无论怎样努力回忆,都想不清楚是怎样的鬼使神差,让我在完全冷静的情绪下欺骗了如此单纯而善良的外卖员。不,不!不能叫骗。当时我也是全然无知的状态。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只是怀抱一点基础的善意,好心地想在阴冷黑暗的时节中帮助他!这个迷途的人。这个善良的,真挚的,努力工作的人。我只是想尽己所能帮助他而已……可能没有帮助他的能力……可我还是这样做了……
在他绝尘而去的(其实天那么黑我根本看不见灰尘,而且地面也很潮湿不会扬起尘土的)一秒钟后,我望着他刹车右转亮起的尾灯,瞬间感到天崩地裂的痛苦。我骗了一个诚实善良的外卖员。我本可以不骗他的。我本可以说我不知道。我本可以说你去问保安吧,保安就在相距不到十米的亭子里。我都没有说。此生我们已无缘再相见,于是我永远没法向他解释我对他不抱有任何恶意。我是马上24岁的成年人了,我不会对一名老实本分的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抱有任何恶作剧的想法。我没法解释我犯下的重大过错竟然出于一点基础的善良。
我太后悔了。今后人生的每一秒钟,我再看到任何外卖员的每一个瞬间,我都会陷入无比的悔恨和自责中。因为我一个无心的举动,这名可能来自河南的外卖员就可能永远不再信任路人。因为一小份信任的缺失,可能导致他内心整幢信任的大厦轰然倒地。因为他对社会彻底失去信任,又一个灵魂将走向虚无,永难回头。我到底做了什么啊……
如果时间倒转,事件重来一次,又是他问出怎么走的瞬间。这次他正要驶向我住的小区——可我住的压根不能算小区啊!顶多算一个街区的一小部分!可恰恰我所住的不能称为小区的街区也有四幢楼!但我根本不知道这四幢楼的编号!我甚至连我住的那幢是几号都不清楚!我就是这样混沌地活着。和我那个不想去非洲的女友。我后来努力地回忆终于记起,惊雷乍起的前一刻,我的左脑在思考今晚要吃哪种面条,右脑在回忆索因卡《解释者》中对人性二元对立的叙述方式。那一刻我正活在对未来的设计与对过去的复盘中。我没有认真地对待当下。
我犯了致命的过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