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芜容慢腾腾地返回五楼,心不在焉地勉强翻着书页,自己还在默默嘀咕:“‘单独去’‘单独去’,每次担心你都要被骂,还叫我继续查……太过分了,气死我了!看完这章我还去跟踪你。”李芜容借着怒火快速地翻着书页,不料却激起灰尘,呛到了自己。
李芜容一边咳嗽一边远离灰尘,却在此时清晰地听到了头顶传来一声冷笑。李芜容猛地一抬头,发现房梁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身着鸦青色劲装的少年,手握长剑,盘腿坐着,正不屑地看着自己。李芜容不知死活地拿起烛台,想看清梁上少年的长相,却听“砰”的一声,少年已从梁上跃下,一把夺过李芜容手中的烛台吹熄。
李芜容一时慌了神,在黑暗中护住自己的脖颈,小声问来者:“你要做什么?”对方不作任何回复,李芜容感觉自己手中的书被人取走,又问:“你也喜欢看书么?”仍旧是一片沉寂。李芜容大着胆子往前探了探,发现竟空空如也,心中窃喜,准备摸索着下楼逃走。
“你们是什么人,找璃镜想做什么?”李芜容刚迈开步子便听到这清冷的一句,险些倒下楼梯,回过神来的时候烛火已经被重新点燃,少年也已坐回了梁上。李芜容不服地说了句:“明明我先问的……”少年听到这句话明显有些不耐烦,李芜容怕惹他不高兴自己小命难保,忙答了句“我们不是中野之人,好奇而已诶嘿嘿~”说完便要下楼,少年道了声“站住”,李芜容寻姐心切,心想这青天白日的难道你真敢动我不成,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继续往楼下跑。
跑了没几步就听到少年从容落地的声音,李芜容不忘回头嘲讽一句:“上上下下的,阁下不累么?”话音刚落就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东陵,莺悄河河畔。
李若谷已经踏上了即将去往西谷的船只,同游的还有一行师生,学生皆穿绣有“诣桑”小字的浅灰色校服,两位老师则着深灰色的长袍,师生皆旁若无人地翻阅着自己的书本,以待船发。李若谷饶有趣味地在旁边看着,忽地想起穿灰衣的是师者,心中又起欣慰和尊敬之情。
不多时,船只便离了岸,那些学生也开始交谈起来。李若谷从包袱里拿出中野的通货细细打量着,推敲着其纹路寓意和铸材实价,丝毫没有用了自己弟弟第一个月工资的愧疚感。
“这位兄台……”李若谷闻声抬眼一看,发现是两位老师中的男老师在向自己打招呼,李若谷回以一个礼节性的微笑,将铜币收起,问道:“有何贵干?”“看兄台服饰应是外野人士,适才见兄台不停摩挲手中铜钱,故冒昧前来相问……兄台是否有困难不便明说?”李若谷心说我这服饰是和学生一起演舞台剧剩下的,我哪儿知道这是不是你们这儿的衣服。
来者见李若谷半天不说话,又鼓励道:“兄台不必不好意思,我叫华昉,是诣桑书院的老师。”李若谷摇了摇头,道了声:“多谢,不必了。”
这时本坐在远处为学生解疑的女老师也走了过来,看到李若谷一脸警惕的表情,便轻言细语地说道:“公子既乘此船想必是来自于同西谷接壤的长岳,我和师兄此次是带着乐字班的同学们去西谷的星草庄学习,与公子同路,若公子未置妥通关文牒,我们可以帮忙……”李若谷本来心想着既为同仁不好麻烦,现下一看是位姑娘亲自来问,便无法出言拒绝了。
“咳……那就多谢二位了。”李若谷粗着嗓子答道,先前那位名叫华昉的老师见李若谷终为自己师妹所动,笑着说道:“看来还是华彤言同万钧……”女老师莞尔一笑,又返回原来的位置,同学生们继续交谈了。
看着那厢学生们踊跃提问的模样,李若谷情不自禁地说了句:“‘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古人诚不欺我。”华昉闻言一怔,说:“若非老师告诉我‘世须有承问传学者’,只怕我如今是在南川家中卖米度日了。”李若谷笑着回道:“原来华兄是南川人,李某初来中野,便听人家说南川为中野经济之都,人人都是富贾,如今华兄看我攥着一钱币便仗义相助,果然如此。”
半是调笑半是吹捧,华昉连连辩解道:“李兄莫要拿我打趣,我家在南川只能算是中富之境,哪能同留在诣桑书院任教相比——既受之于薪谒,亦乐之于授业。”李若谷反复品味华昉最后一句话,说:“依华兄所言,诣桑书院似乎薪资还不错的样子。”华昉点头,道:“趁如今世仍太平,多存一点为上,将来若又起战事,再做打算。”
“哦?”李若谷决定装傻一回:“我看这中野国泰民安、一派祥和。不像是要起战事的样子啊!”华昉无奈地笑笑,说:“国主失踪了数十年,凭我国健全的制度和严格的法律,还有治国的那几位良臣,在无外贼入侵的情况下自然是能再撑几年的,可昔日强敌大安国力日益强大,照这样下去,民心岂有不动摇之理?”
李若谷看着华昉痛心疾首的模样,劝说道:“华兄也不必如此灰心丧气,一个国家是否强大在于国民对政治体系的信任度。在我看来,中野已经足够强大了,拥有如此广袤的地域,在国主失踪了数十载的情况下仍能顺利运行至今,若是换了其他国家,想必举国上下已经成了一盘散沙了吧。”华昉听了李若谷这番话,想了一下点了点头,换了个话题同李若谷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从陵都港口顺流而下,两岸风景皆美不胜收,除却郁郁葱葱的自然绿植,还有许多分散开来的临水小城镇,房屋样式大致相似且雅致非常,李若谷不禁赞叹连连,华昉耐心解释道:“此等风景只能算做人文景观,等这小舟行至天颜涧,李兄再赞也不迟。”李若谷问道:“何谓‘天颜’?”
“‘随天时而改叶颜’,故名天颜。”华昉神秘地一笑,李若谷摸着下巴,问:“想来定是涧边岸上长有这种奇树了?”却见华昉摇了摇头,连称“非也”。船只另一边,华彤也在为学生们描述着此景,学生们是第一次行经此路,皆安静下来,翘首以盼。李若谷和华昉也都不作言语,静候船只行至天颜涧。
过去了半柱香的时间,连绵的山峰和清澈的河水已然不够看了,有一位学生实在憋不住,恭敬地朝华彤行了个礼,问道:“上师,请问此处离天颜涧还有多远?”旁边所有学生应声回头,显然也是有些等不了,华彤掩唇笑道:“乐沣还是急躁了些……大家且往那边看看。”所有学生又应声回头,看向华彤右手所指之处——
远处的水色,更胜湛蓝,水天一色,涛澜不惊,时而有群鳞潜过,又为此间美景再添锦色,奇怪的是,却不见华昉所说的天颜树,惊喜又疑惑之际,客舟亦行近天颜涧了些。
李若谷登时才了然——
更为湛蓝的此方水色,原来是一片片细窄的湛蓝色叶片覆积而成,叶片是普通的梭子形,然而拼凑而成的精致天色,却是惊为天人,华昉华彤已经看习惯了,饶有趣味地在一旁坐着看学生们张着嘴惊叹的模样。
间或有和风拂过,稍拨叶片移位,便现出略显黯色的水面,水面之下,复杂的树枝根蔓盘踞于清澈的水中,“原来天颜树是在水中!”李若谷赞叹道。
“天颜树的树叶随天时而改颜色,若不生在水中,何以换取每日数以万计的叶片?”华昉以一种严肃的口吻说道,倏尔又道:“再往前些才是天颜涧最美的景色,李兄定要用心欣赏啊。”
不多时,便行至天颜涧的尽头,船底划破水面的叶障,渐行渐缓,起初水面色易,李若谷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直至渐渐行至有叶片昏黄、橘霞、深红,整个水面呈现夕照之色而天色依旧湛蓝之时,李若谷才讶然,低头观察着水面的叶片,忽地想起李芜容给自己说的极夜现象,问道:“那……魆日的时候呢?华昉答:“魆日已过了三天,叶片自然都沉底了,这些叶子的寿命都很短,脱离了树之后只有一天的漂流时日,至于魆日那天,外界都传魆日天黑,叶片也应是黑色。然而我曾为求事实,打着灯笼于魆日过此处,所以才知道。”李若谷点头,叹了一声,道:“真是伟大,故世人只能看见天颜树叶之荣,却看不见叶片终为枯朽的样子,所谓欣赏茂盛无视枯朽,大抵如此。”
“李兄何出此言,如若取悦不了人们,那么天颜树叶的须臾生命又有何意义?”华昉似是开玩笑一般地说了句,岂料李若谷态度略显强硬地反驳道:“这世间没有一种生物以取悦他人为生存的意义。”“可是这天地万物,难道不是人最为强大么?李兄你看看这世间,是人,创造了高楼宏筑,用具器械,并能用纸笔记载这一切壮举,兽类同族相戮,最终为我等所食,树植草木也只能为我等所伐,天辽地阔,从来都是我等主宰自然。试问这世间,除却我等,还有何物更强?”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一般,李若谷皱着的眉头舒展开来,云淡风轻地回了华昉一句:“华兄说的极是,李某佩服。”华昉摆了摆手,又问:“还没请教李兄的姓字?”李若谷如实回答后便不作声了,此时恰好有学生来请教华昉问题,李若谷便借机回避了。
两岸村庄炊烟声起,暮鼓声渐,来往渔船一一靠岸。众学生看天色将暗,不禁回过头看向天颜涧的方向。李若谷抚了抚一直在跳的右眼皮,看向前方渐渐暗下去的水路,拢拢衣袖进了客舱。
“在这一战中曹操失去了其子曹昂、其侄曹安民,还有麾下虎将典韦……的确是得不偿失。”李芜容看着荀归那扼腕叹息的表情,悠然说道。
一口碧鸳露饮下,李芜容有些模糊了视线,朦胧中荀归竟然变成了胡免盅,那胡免盅轻声问了句:“那之后呢?”李芜容这下瞬间就红了脸,千言万语憋在喉间,竟一个字也说不出。胡免盅见李芜容成了哑巴,立马拉下脸来,“哼”了一声,扭头就走。
“胡姑娘!不要走——”李芜容叫了出声,回过神来发现此时已入夜,自己正处于一片陌生的环境之中。
面前有堆篝火,四下清寂。
李芜容情不自禁地感叹了句“还好是梦……”,一边默默回想自己究竟给没给荀归说曹操的故事,一边伸手去靠近篝火。
“砰!”才安下心来取暖,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巨响,李芜容被吓得站了起来。定睛一看,一张英俊的死人脸,长发及腰,鸦青色衣着,背着把诡异的长剑,果然是那个“梁上少年”。正主还在旁若无人地拾着柴,挑了几个小的就往李芜容面前那堆篝火里投去。
李芜容这才回想起来自己是被劫持了,心说好死不死居然还晕到了晚上,那荀归估计要哭死了,真是可怜……正想着一些有的没的事,那少年面无表情地递过来一条烤好的鱼,李芜容本来不想接的,可偏偏肚子不争气,就差叫出声了,李芜容想了想,还是接了过来。结果竟然出奇的好吃,大快朵颐之后,李芜容说要找地方洗手,那少年往身后指了指,说:“有河。”李芜容正欲飞奔过去,却又被少年拦住,“我去打水。”少年一脸警戒地看着李芜容,默默去往河边。
李芜容一脸委屈地看着少年离去的身影,切,我是认路还是怎么的,去个河边还用得着防范啊?简直是对我人格的侮辱、智商的仰视。
不一会儿少年就用一块布捧着水回来了,李芜容惊奇地冲上去问道:“还防水呢这布,你怎么弄的,教我一下可以吗?”少年“啧”了一声,道:“你好聒噪。”李芜容最喜欢这种别人讨厌自己却又要忍受自己的感觉,眼前这个人既然没把自己杀了,就说明自己对他还有利用价值。李芜容想到这里,便不紧不慢地说道:“你要是嫌弃我聒噪可以把我放回去,我不会介意的。”
少年见李芜容洗完手,便将水倒掉,将布折了起来,说:“放你回去,你也救不了你姐姐,她只身前往萦鸾宫,必死无疑。”李芜容听得心口一窒,说:“一派胡言,你快放我回去,我来推翻你的论点!”“只怕是放你走,你也走不回去了,”少年冷笑道。李芜容想着半日的时间必然走不了多远,更何况还带着个晕着的自己,这死人脸也就是吓唬吓唬自己而已,这里顶多是个陵都的郊外。
“别骗我了,真当我傻啊?在我家那边我可是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一天之内肯定能到。来来来你跟我说说,这儿是哪?我马上回去给你看!”
“这里是南川无藏。”
“…………”
那少年见李芜容不再言语,便心满意足地坐到了李芜容的对面开始打坐,李芜容趁着摇曳的火光,直勾勾地盯着坐在对面的人,一边盯还一边故作深沉地摸着下巴,不知在思考些什么。少年似是有所察觉,猛地睁开双眼,两个人就这样互盯,一时相持不下。少年的眼神渐渐由淡定变为凌厉,就差拿过身旁的长剑刺向李芜容了。
“哦!!!!!!!!!!”李芜容突然站起来指着少年大吼了一声,少年默默地揉了揉耳朵,竟没其他反应。“你你你!!!你就是那个受伤的人!”李芜容脑海中浮现出自己刚来这个世界时到过的那条江、还有江边一个受伤的少年,少年身后的竹林……
少年一脸“你才知道啊”的表情,合上眼又继续闭目养神,李芜容岂能轻易放过他,绕过篝火凑到少年身边不依不饶地问道:“二十多天了,你伤好了没有?你是什么人啊?你为什么抓我?你躲在洞火阁多久了?”少年闭着眼答道:“你若是再聒噪,下一次醒来说不定便不是在人世了。”李芜容说:“你要能杀我你早杀了,现在吓唬我又有什么意思?你要是有求于我你快说,我好去找我姐姐。”
“有求于你?”少年一字一顿地反问道。李芜容立马改口道:“好好好,利用,你利用我,行了吧?”少年终于再次睁开双眼,严肃地看着李芜容,说:“我确实有求于你。”李芜容心里正纳闷自己有什么可利用,却听这少年又说:“不过……不出意外的话,你也会有求于我。”李芜容翻了个白眼,说:“不就是去萦鸾宫找我姐姐么,乾壹教教主人那么好,肯定会帮我的,就不劳你费心了。”
少年给了李芜容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道:“你会求我的,一定。”
李芜容毫不理睬这人无意义的坚持,自顾自地问着:“你到底要我做什么你快说,我急啊哥们儿。”少年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慢悠悠地站起来道:“边走边说。”李芜容看着他有条不紊地灭掉本来烧得很旺的篝火,半天才问道:“走?现在?这么晚了你还要带着我去哪儿?”
少年从怀中拿出一根布条,娴熟地将自己披散的长发扎成一个高高的马尾,又将长剑背到了身后,顺势转过头来看着李芜容,示意他动身。李芜容看着这画面不禁想起了小时候,李若谷也总是这么匆匆忙忙地扎完头发,就踩着自行车带着自己去幼儿园了。如今倒好,自己被人挟持、姐姐凶多吉少,更别说回到原来那个世界了,李芜容真是肠子都悔青了。
少年看李芜容非但不起身,反而坐在地上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正要转过身来拿他,岂料李芜容自己垂头丧气地站起来,问了句:“到底还要去哪儿啊?”似是看他可怜兮兮的模样,少年竟破天荒地答了句:“去找你的胡姑娘。”
李芜容闻言,脸“唰”地一下红了,心说这厮居然听到自己说梦话了,便结结巴巴地反驳道:“什……什么我的胡姑娘,你不要胡说!”
“我带着你藏于客船舱中,顺风顺水,货少船轻,入夜时方到此地,若不是为了找万晓居士,又何必日夜兼程。”少年叹了一口气。
李芜容终于耐不住性子,咬牙切齿地问道:“快说我要怎么帮你?”
“帮我救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