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那是我记忆里最美的地方。
夏日的野花肆意盛放,当晚霞将天际染成一片绯红,倦飞的鸟儿归巢,匆匆忙碌的人群散去之时,总有一群孩子躲在南山顶部那棵大漆树下。
传说漆树是会咬人的,只有在夜晚,月亮的光华升起,漆树便会睡去,于是,我们这群孩子便蜷缩在一起,戚戚切切的私语,探索这大树的秘密,那时候的南山,就是我们的天堂。
南山的夏季是最美的,田野上绿油油的麦子,在起风的时候就会变成滚滚的麦浪,翻江倒海般的,撞击着彼此,发出沙沙的天籁。
此时的南山非常具有乐感,使我不尽心神荡漾。成熟以后得麦子变成了金黄色,硕大的麦穗压弯了秸杆,在等待收割,蟋蟀和蚱蜢的声音响成一片,在麦田里此起彼伏的独唱、大合唱。
这便是北方的麦田,生在大城市的人是无法体会得到这种特殊的交响乐的。麦子青时,绿色的麦浪一波一波荡漾开来,置身其中,就仿佛自己的心上也荡起了涟漪。和大自然同呼吸,站立在南山的大风中,感觉到全世界都能低下头来俯瞰。
这是麦田,是记忆中南山的夏天。
南山的主人,还有我的姥姥,秋季的南山上,几乎到处都可以见到野菊花,红的,粉的,蓝的,紫的……
那种花朵很微小,且味道不香甜,因此没有人衷爱它,起初我也不喜欢它 。后来,是姥姥改变了我的看法。她总是说,野菊虽小,却是很有用的,我总是帮她采回好多好多,那些野菊被她晒成菊花茶,研成药,做成带着香气的枕头……
在那个年代,我们不懂留守儿童的概念,小学课本中出现爸妈的字眼都分外陌生 ,姥姥的名字唤作菊花,后来她告诉我, 南山上 的菊花大多都是她采了种子洒在泥土地里 ,野菊却表现出惊人的毅力,过几个秋,就长到了漫山遍野。
那时候的我不能感同身受一个同样留守的老人的孤独,背靠着大山,披星戴月年复一年 ,多少次望穿秋水的盼团圆,我就那样子像她钟爱的菊花一样陪伴着她,而陪伴我的,除了一群同样鼻涕掉下来随手一抹的孩子,就是南山上的春华秋实。
自然界的一切都与我亲近,以至于很多年以后,当同事看到一只蟋蟀大呼小叫时我只是平静的看着。人的经历总是不尽相同。
南山最荒凉的时节终于来了,凛冽的北风一直从山顶刮过来,回荡在山谷里呼呼作响,山上开败的干菊花被吹得漫天飞舞。几场风雪过后,田野里一片死寂,连怪脾气的漆树也掉光了叶子,此时的南山,是孤独的,而此时的我们,也是最寂寞的。
所谓寂寞,就是在雪地里找不到足够堆砌雪人的积雪,连青蛙也在洞里冬眠,没有蛐蛐儿的吵闹,夏虫们集体的去沉默,倒有几只麻雀飞过,却从来都不会理会树下的我们。
很快过年了,最具象征性的大炮开始在村庄里响起,整个南山又像是从死寂中恢复了生机。大年初一村头突然间有人在钉几根木桩,一群孩子围成圈呆呆看着,片刻功夫后,一架圆秋千诞生,所谓圆秋千也是我后来回忆起来加上去的名字,那会觉得新鲜不会在意它叫什么。
一根粗木上架着较细的木头成“T"字型,在T的两头栓上两根不粗不细的麻绳子,然后将T深深的栽到土里固定死,圆秋千做好的时候,我们的寂寞一扫而光,两个人坐在“T”下面的麻绳子上,别人拿个“Y”形状的棍子轻轻在绳子上一推,秋千就开始旋转了,欢笑声瞬间传到了南山的耳里,也许那时,它也笑了。
我常常回忆起南山的向日葵,姥姥总是说我嘴馋的上天入地,凡夏天刚熟的果子、林里的酸杏、野刺上的红果,能摘得到,够得着的,没有我不吃的。
盛开在夏天的向日葵是南山的一朵朵小“太阳”,明黄的花瓣像太阳的光芒,又像姥姥慈祥而淳朴的笑容。
她说过,向日葵是最美的花朵,它不像牡丹,是庸俗的富贵象征,向日葵永远向着太阳,即使他沮丧,它也还向着太阳。在我心里,向日葵是不会悲伤的花朵,就像姥姥心里的我,她希望我就是她栽培的那朵小小的向日葵,即使没有太阳,也不会悲伤。
那些在南山上和我一起玩大的孩子都叫我“婉君”,姥姥告诉我,“婉君”是妈妈给我起的名字。婉君者,谐音“挽君”后来我又知道,爸妈那时在闹离婚,妈妈想要留住这个家庭,于是给我起名“婉君”。
姥姥怕大人的恩怨伤了一个孩子的心,她从来没跟我提过这件事,每次我问起,爸妈什么时候回来时,她总是喃喃着快了,快了。像对自己说,又像是在回答我。
快了,我一直觉得快了,然而当炮竹声不再响彻村庄的时候,他们还没回来,南山又换了一层衣裳,他们还是没有回来……
姥姥特意在南山上种了一片向日葵,等葵花籽熟了以后,好给我炒了解嘴馋。其他的人也在他们地里种了向日葵,于是南山上,就是一片向日葵的海洋。我总是和那群纯真的孩子穿梭在向日葵的花田里,敲敲打打,看着向日葵的花芯儿掉落下来,探究哪一只熟了,可以吃了。
那么纯真的年代,在我长大后,就再也不会有了,以前的我们容易快乐,快乐就会满足,到了如今,我们很不容易快乐,满足了才能快乐。
秋去冬来,日月轮转,四季交替,隆冬时节,纷纷扬扬的雪花又一次让南山变得孤单,多少次,我听到南山在哭泣,大地一片白茫茫的单调,那些花儿变成了粉末在大风里呼啸旋转,呼呼的大风在山谷里穿过,发出呜呜的声音……
这个时候的我,穿着姥姥缝制的棉袄,戴着她做的暖帽,在屋里百无聊赖,火炉里散出淡淡的煤烟,姥姥躺在烧的温热的土炕上昏昏欲睡,这样的时光,在记忆里显得特别冗长。
我倚在纸糊的窗子前,透过一个小孔看着外面的落雪,那时的我,不知道世界有多大,没有任何思念,更没有悲伤。我的世界就如同彼时的落雪一样单纯无暇,没体验过分别,连牵挂都变得淡泊。
冬天总在屋檐的积雪融化中慢慢远去,太阳温暖的照着四合院,滴滴答答的水珠子从倒立着尖尖的冰凌子上掉下来,在地上打出一个窝来。燕子飞回来了,也飞到了南山上,我似乎又能听见南山的笑声了。
等到花儿快开的时候,南山上的积雪慢慢升华成了冷空气,融化的小河水从山上流下来,打湿了我们的棉鞋,泥巴粘在脚上,我们还是围着厚重的围巾爬上了南山,在那里跟随它一起欢笑。
在还没有长出嫩芽的漆树下,悄悄的玩起过家家,你扮爸爸,我扮妈妈,还有一个人,扮着孩子,爸爸打水,妈妈做饭……咦?给我做饭的,是姥姥呀!于是,一连串欢笑声在漆树下荡漾,我听到南山再次跟着我们笑了。
它真切的笑了,那是我童年里,离天堂最近的地方。
文/林素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