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生很短,故事不长,四字概括,爱而不得。
主角:顾幺幺
1.
谢玄死前对我说:幺幺,从一开始朕就知道你的身份。
“但是朕啊不死心,就想看看,如果我全心全意的爱你,你会不会放下仇恨,也爱上我。”
他叹了一口气,轻笑一声,继续道。
可是,朕输了。
幺幺,你知道么。朕征伐一生,无一败仗。
唯有你,唯有你,朕心甘情愿地向你认输。
他眼中的神采逐渐黯淡下去,面容却还是一派温润如玉。一点不像帝王,反倒像个富贵公子哥。
幺幺,我死以后,南齐不能乱。咱们的恨该了清了吧?你父亲若在世,也不希望看到战火四起,百姓遭殃。
幺幺,拿着朕的扳指,去岐山接沉玉回来。
这是朕,最后能为你,为这个王朝所做的事情了。
最后一句话说完,他阖上了眼。
谢玄死在二十七岁。
可惜了,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我怀孕了。
但左相容不下这个孩子,世家们更容不下。
于是,我只得连夜带着他给的扳指,骑马逃出了皇宫。
今天晚上的星星很多,也很亮,就像我和谢玄第一次见面时那样。
时隔多年,我依然能清楚的记得,他对我说的第一句。
他说:“小奴隶,你怎么不会哭呢?”
后来他又说,“你哭给朕看,朕就带你走。”
于是余下的五年时间里,除了睡觉,我每天每时每刻几乎都在哭,就为了满足他特殊的癖好。
直到他彻底为我放下心防,张开了自己的软肋。
我毫不犹豫的下了死手。
从开始到结束,我一直都很清醒,我是来报仇的,为我枉死的全家,为我的爱人王淮安。
不是来当妖妃祸世的。
可现在谢玄死了,我好像不怎么开心。
边想边走,刚出城门,迎面就撞上了倚在一棵枇杷树下的容钦。
他穿着一身鸦青色长袍,气度雍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世家与皇权一向对立,处处制衡着君王。但自王氏,顾氏相继倾颓之后,容家不仅没有随之凋敝末落,还一跃居于世家之首。
而容钦,更成为权倾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左相。
他上前将我抱下马,手掌一挥,衣锦裂开,露出大片凝白的肌肤。
容钦定定看着我左胸上方,最贴近心脏的位置。那里本该有一朵他亲手刺上的牡丹,如今却变成了一道丑陋的疤。
他的神情蓦地阴沉下来,问我。
“顾幺幺,你说欺主叛主的奴隶,应该怎么处置呢。”
当初顾氏一脉惨遭灭族,是容钦将我救下,拿捏在股掌之中,一番磋磨调教。
我和他曾有着共同的敌人,现在谢玄死了,无论过程怎样,他理应是高兴的。
我不做挣扎,力气比不过,武功也比不过。只是看着他,无悲无喜,无惧无畏,静静叙说道。
“容钦,我现在还不能死,南齐不能乱。请你给我一些时间,待我办完事情,回来以后随你处置。”
他应该没想到我会是这种态度,喉结滚动,半晌没说出话来。不过,手下却松开了对我的桎梏,转身往我骑的马匹上挂东西。
我打了个结,系好被撕开的衣服。
他解下自己的披风给我裹上,冷冷警告道。
“你知道我的手段,天涯海角,我都能找到你。如果届时你没有乖乖回来,还要我去捉的话。顾幺幺,你就别再想离开了。我会打一条金链子,把你锁在床上,让你哪儿也去不了。”
听完他的一番威胁,我象征性地点了点头,翻身上马。
他也跟着上马,揽着我的腰坐在后面,一手牢牢握着缰绳。
我蹙眉。
“容钦,你长胡子了,扎人。”
他冷哼一声,又向我说道。
“顾幺幺,你一定要活着回来。你要是敢死了,我就把你父亲母亲,一家人的墓挖了,当众鞭尸。”
“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
说着说着,容钦的语气突然软了下来。
“要不顾幺幺,我陪你一起去吧。我在路上保护你,好不好?”
我摇头。
“南齐没你不行,你得留下,镇守朝堂,镇守容家。”
他哈哈的笑起来。
“嗯,你这个女人比男人还要冷血。软硬不吃,真叫人又爱又恨。”
“天快亮了,容钦,你该回去了。”
容钦忽然拉住了缰绳,热热的呼吸扑在耳边,他一手掐上我的脖颈,问道。
“幺幺,你告诉我一句实话,你是不是爱上他了。”
我表情冷漠,回他。
“你说什么?”
他松了手,却又掰过我的头,迫使我与他对视。
足足有半刻钟才放开。
容钦下了马,英挺修长的身姿立在一旁。
“没事了,你去吧。”
“嗯,保重。”
话音落地,我一夹马腹,扬长而去。
我不爱谢玄,也不会再爱上任何人。
我已尝过这世间情爱最极致的滋味。
我喜欢的人死在十八岁。
而喜欢我的人死在二十七岁。
后者,我同他两不相欠,前尘恩怨一笔勾销。
而前者,我欠他的,应该是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2.
据说,南齐千里之外,有一灵山,名岐。岐山有鬼谷派,堪舆天机,佐天下大局。他们世代收一帝子遗孤,习以三术:纵横捭阖、合纵连横、无中生有。
若现世安稳,即承任为下一任山主。若格局颠覆,则归朝为君。
如此循环往复,世世相传。
沉玉,即为这一代送去教养的皇嗣。
去往岐山的沿途,路经西域。
我在西域的闹市碰到个玩蛇的苗疆少年,他长得和我的青梅竹马王淮安一模一样。
一样十八岁的年纪,一样十八岁的容貌,和记忆里分毫不差。
看着鲜活明媚的他,我哭了。
他以为我是吓哭的,于是转手一砖头拍死了那条蛇。
“小兔崽子,你干什么呢你!”
身后的老者听到动静,拿着鞭子就要抽人。
他赶忙拉上我,一路狂奔。
终于到了一处荒僻无人的地方,他停下来,一边喘气一边看着我,笑嘻嘻说道。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我的眼睛不由酸涩,感觉下一秒又要落下泪来。于是赶紧抬头假装看天,若无其事地回他。
“喔,是么,我也这么觉得。”
平复了一会儿情绪后,我猛地转身,上前扑倒了他。
苗疆少年惊慌失措,大喊:“你干嘛啊!”
我扼住他所有的挣扎,两指捏上他通红的耳朵,细细查看。
后面没有朱砂痣。
再像的人也终究不是他。
王淮安早已死在十八岁。
我放开了他,随即吹了个口哨,没一会儿马匹向我奔驰而来。
我上马,向他致歉。
“刚刚发了癔症,不好意思。”
我继续踏上了去岐山的行程,但苗疆少年赖上了我。
他和王淮安除了相貌,除了年纪,其他所有的地方,一点都不一样。
譬如,他很会做饭。
但王淮安曾经进灶房鼓捣了整整一天,却连一碗像样的面都没做出来。
譬如,他的双手布满老茧。
但王淮安是长安城第一风雅、第一清贵的世家子。虽然腰间有佩剑,却从未拔出。
以及,他的名字叫星河。
璀璨烂漫,熠熠生辉。
这天,星河正在烤狍子,而我们遭遇了第一批京中来的杀手。
想来长安城现在应该是乱成一团,容钦已应接不暇,难以对付。
我和星河东躲西藏,策马一路狼狈的逃窜。身后杀手们有如附骨之疽,穷追不舍。
一番苍惶的奔走后,四下所见,却是无路可走了。
方圆十里,入眼唯有一片黯淡不见天日的幽林。
星河握着缰绳的手松了松,神情有些犹豫,他转脸忐忑的看我。
“嗳,你可听过一句话么?若不是同祭司做交易的话,凡外族擅闯苗疆者,必诛。前面这片长生林,就是通往苗疆的路了。”
“嗯”,我敷衍的点了点头,但已顾不得什么禁忌。
身后紧跟着的马蹄声并没有消减之势,只重重地又踩了一脚马镫,促使它疾驰向前。
星河不得不勒紧缰绳,追赶在后,他急道。
“嗳嗳!我同你说,这话是真的啊。”
是真的?那又如何。
一则,掌权的信物无论如何都不能落入不轨之徒手里。
所幸我已了无牵挂,唯独委屈了肚里的孩子。
二则,既然横竖都是一死,向前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何况,做一个交易罢了,听闻苗疆祭司本领通天,生可肉白骨,死可渡亡灵。
当年王氏一族遭谢玄迫害,不得已逃离建安,举家远徙,途径此地寻求庇护,得一息生机。
后来,侥幸活下来的遗孤传回消息告诉我。
王淮安进入祭司所在的镜楼以后,就再也没有出来过。
他们求我救救他。
今次,倘若能借此知道当年之事,也能宽慰一二。
心下飞快一番计较,我定定回道。
“火烧眉毛,且顾当下吧。我知苗疆一族不涉尘世,但每一任帝王,都要经祭司大人的考验通过,才能真正的君临天下。有这般牵扯,想来也不是尽无交情可言了。如今情势所迫,料想他们并非不通情理之人。”
听过我的分析,星河叹了一口气。
“哪有那么容易的!”
话音落地,“嗖”的一声,一支羽箭凌空袭来。
锋利的矢头扎入皮肉,引得马儿痛苦的嘶鸣,它高高扬起前蹄,径直向一侧翻倒。
我正待纵身跃下,小腹蓦地涌上一阵钻心的抽疼。那样猝不及防的痛意,骤然且猛烈,让人来不及反应,亦来不及抵挡。
大脑有一息的空白,整个思绪变得迟钝,行动因此延缓。一刹的失神,眼见就要跌堕下马。
我茫然的睁大了眼睛。
下一刻,星河一个掠身,稳当当将我揽入怀里。
二人并驾齐驱。
他的身上有一股绮异芬靡的味道,丝丝绕绕漫入鼻间,那是我最熟悉不过的、日日夜夜在谢玄身上嗅到的——波弋荼芜香。
3.
据说,世有三味奇香。
一为生犀,沾衣带,人能通鬼神。
二为解忧,渡空门,了前尘旧事。
三为荼芜,沉丹心,除梦魇顽疾。
前两者我未曾见过,后者我所以记得这样清楚,是因为那香,每每在主人情动之时,尤其床笫之欢,缠绵到极致,味道就会变得愈发浓郁。
直如沉积在谷底的,一团化不开的雾,将人层层叠叠包裹,溺亡其中。
彼时,谢玄餍足过后,总要同我再细细温存一番,讲些动听的情话。
犹记,他一手刮过我眼角因快感堆砌,承受不住悬溢出的泪珠,一手衔了一绺给汗渍打湿的乌发,夹在指尖把玩。
他专注的瞧定我,满目柔情,一字字欣悦道。
“波弋荼芜香,九霄环佩琴,绮异明月珠…什么劳什子的稀世珍宝,都比不过幺幺这般,世无其二,殊艳独绝,你当属世间第一。”
“幺幺,我的幺幺…”
一声又一声,他在我的耳际呢喃轻唤。
也许是他的语气太温柔,也许是他表露的爱意太真切。
我入了戏,心下有所动容。
曾经,除了爹娘,世上全心全意待我好,又不求回报之人,唯有王淮安。
他对我唯一的要求,却是希望我能爱自己。
依昔记得,那是在学堂里,某个夏日睡醒的午后。
隔着一段禁扉,绿竹漪漪,夫子背对着众人,正在念一首诗。
昨夜裙带解,今朝蟢子飞。
铅华不可弃,莫是藁砧归。
他念着念着,忍不住欷吁慨叹,来来回回说着一句话。
铅华不可弃…
好半晌以后,夫子转身看向角落的王淮安,慈蔼道。
“淮安啊,你可懂么?”
我顺着夫子的视线看去,见王淮安临窗而坐,青衫磊落,暗雅如兰。
他起身恭谨地作了一揖,不疾不徐道。
“先生襟怀广阔,学生受教。此诗、此言甚美,淮安想将其赠予一同窗。”
夫子来了兴趣,盈盈点头。
“喔?你想赠给谁?”
王淮安眸光微闪,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哑着喉咙开口。
“顾幺幺。”
“啊?”,我不解,却也跟着站起身,大着胆子提问。
“藁砧归?先生啊,这女子为何要骂自己的夫君,把他比作砧板呢。”
听过我的问题,夫子眉眼的笑意顿时消散干净,一把山羊胡气得疵起,只拿一脸朽木不可雕也的表情看我。
见我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更是几欲跳脚。
“你,你!唉…”
良久,他卷起手里的书,递给王淮安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悠悠道。
“算了,你告诉她罢。”
“冤孽啊冤孽。”
说完,夫子甩着袖子走了。
然而之后,无论我怎么向他撒娇讨巧,意图求一个答案,王淮安都但笑不语。
他说这要我自己去体会。
我琢磨了许久也不能理解,直至在集市上见到一位卖猪肉的女子时,方才晓得了缘由。
女子拿着刀,眉目间似喜似嗔,似怒似笑,她一下一下砍着砧板上的猪肉,嘴里喃喃着。
“这杀千刀的,也不知早去早回,可别是在路上被什么野花迷了眼。”
我忽然懂了,原来是这样。
爱之深,则恨之切。
爱恨交织,方见情深。
我迫不及待地去找到王淮安,得意洋洋地向他讲出自己的理解。男子耐心听着,唇角自始至终都噙着一抹淡淡的微笑。
他看着我,一双细长润泽的瞳眸,胜过这世间所有的流水桃花。
仅仅一眼,便成此生再难遗忘的光景。
“幺幺,你可知我赠你这首诗的意思,其实是想告诉你,铅华不可弃。”
“即使生命到最失望,最荒凉的时候也不要放弃,永远要把自己整顿得漂漂亮亮。就算所有人都不爱你,你也要爱自己。”
那时,十三四岁的少女,情窍未开,迟钝如朽木。心性顽劣,如一只脱笼的囚雀,为外面的世界吸引,渴望着自由的天空,渴望着无拘无束的生活。
她看不懂他的一腔克制隐忍的爱意。
她听不懂他的一席剖白,他视她为掌上珠,心头娇,将她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
于是,他便只好纵着她,护着她,日日陪伴她读书写字,骑射机辩,累积着那些爱意,希冀终有一日她可以长大。
少不更事,所见皆以为是山花烂漫。
如今苟且偷生,身是异域客,何以为家。
4.
我曾觉得,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活着的一息,全是凭借对王淮安的想念坚持下去的。且直至死亡那一日,这都应是一成不变的。
他满足了我少女时期所有的憧憬与悸动。
相遇,相识,相知,相爱…两人俱芳华正艳,处在最好的年岁。
他是陌上白玉郎,尤其一双神采的眼,流彩多情。
我亦是娇养长大的女儿家,生得容色如玉,碧桃一枝春如画。
尤其眼角眉梢,可见潜藏于心底的种种,隐忍,羞涩,雀跃……俱是旖旎的小情怀,看来无一不可爱可怜,举世独一。
十岁偷照镜,长眉已能画。
十二去踏青,芙蓉作裙钗。
十四学弹筝,银甲不曾卸。
十六藏六亲,悬知犹未嫁。
十八泣春风,背面秋千下。
…
但我没有等到他的十八岁。
我的爱情犹如昙花一现,只有一瞬,在他离去的一刻,来不及绽放就已枯萎。
于是,有关王淮安的记忆被封埋在心窍深处,念念不忘,不论何时缅怀,总是美好且动情的。
不过后来,我已很难有空隙去回忆王淮安。大部分的时间,尽数被谢玄和复仇占据。
谢玄有个怪癖。
他予我万千宠爱,予我世人艳羡的一切富贵荣华,却不要求我爱他,只求我为他落泪。
我不是没问过为什么。
谢玄握着我的手贴近他的胸膛,神情雀跃,像个讨到糖吃的孩子。
“幺幺,你哭的时候,我的心脏会有感觉。”
仿佛那是多么稀奇的体验一样。
这是什么回答?又是在借甜言蜜语糊弄我了。
再后来,他也不要求我哭了。
渐渐的,我在谢玄身上,竟瞧出些王淮安的作派。
他不求回报,近乎卑微的告诉我。
“幺幺,做你任何想做的事情。”
心底不由嗤笑,我想做的事,就是为顾家正名,为蒙冤枉死的族人们报仇。
“你还好么?”
耳际的呼唤拉回了我飘远的思绪。
我抬头,对上少年一双清澈无瑕的瞳眸,里面映出自己过分白的面容。
“没事”,我摇了摇头,一手不动声色的捂住小腹,现下仍能感到隐隐约约的疼痛。
我忖度着,应是这半月以来风餐露宿的,苦了孩子。
唔,我舔了舔唇,真是可惜了那只烤好的狍子,都滋滋的流油了。
星河见我不多说话,冷声道。
“放心,进了长生林就是小爷的地盘了,等我给你报仇。”
嗯?就凭我和他两个人,要怎么报仇?
我心下升起些兴致。
他策马入了幽林,接着从袖袍里滑出一柄碧玉笛子拿在手里,吹出一曲奇异的小调,可驱使蛇虫鸟兽为己所用。
早听闻苗疆多绮异,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它们得了令,向跟着赶来的杀手们群起攻之,毫不留情。
听着身后传来的哀嚎惨叫,星河得意扬扬。
“这些宝贝们,可是从小就吃毒物长大的。除非有我的解药,不然任凭是谁,给它们咬上一口,不出半个时辰,必将丧命。”
我动了动唇,但还不及说什么,星河忙道。
“你放心,有我在,它们不咬你。”
不,其实我是想留个活口,问一问如今长安城中的情况。
我正思量着该找什么理由,下一刻,星河“哎呦”的一声呼痛。
我转脸,见他背后中了一箭。流出的血逐渐变成黑色,明显有毒。
星河一拉缰绳停在原地,阴恻地凝视着前方,漆黑的眼珠闪过一抹嗜血的锋芒。
“王八羔子敢暗算我,不行,不能让他们就这么轻易死了,我要留着好好玩一玩。”
他拿起笛子,又换了一个曲调,半刻钟后,那边齐齐没了动静。
星河打马,朝着杀手们的方向行去。
我搭上他的一只手臂,劝道。
“你中了箭,还是先处理伤口。”
星河不以为意。
“不打紧,任凭什么毒,什么伤,只要没伤到脸么,都杀不了我。”
我咋舌不已:“为什么?”
他咧嘴一笑。
分明瞧着还是那个少年模样,可不知怎么,先前所见的青雉纯良却悉数褪去。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透出一骨子邪肆疏狂来。
“这么多天,你一直问我,我都回答了。那这次,你是不是也该拿一个问题来做交换呢。”
我心下一紧,随即从容应道。
“当然,你救了我,这几日又待我这样好,别说一个问题了,我理应竭力回报。”
5.
星河满意的点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
我答:“顾幺幺。”
他一手转着笛子打圈,一手握着缰绳,倘若忽略背后插着的一尾羽箭,还是很能品出几分风流不羁的气度。
“你和她们都不一样。”
我下意识的接话,“什么不一样?”
既已漏出破绽,星河索性彻底丢了数日来所有的伪装矫饰。他贴近我的耳鬓,语气满含玩味。
“你是想我回答第一个为什么,还是你的第二个问题呢?或者,你再回答一个问题,我就都告诉你,好不好?”
我澹然道:“你问吧。”
终于撕破脸,彼此卸下心陲,敞开天窗说亮话。此刻两人相处起来,倒是轻松不少。
星河慵懒的垂眸。
“你觉得我像你认识的一个人,那个人是你的什么人?”
我顿了顿,沉定道。
“他,是我的爱人。”
闻言,星河的面色倏而阴郁下来。他咯咯的怪笑了几声,神情有些许落寞悲怆。
“那么,他现在在哪里?”
不知他是不是故意的,精准戳中我的痛楚,让人心头一梗。
我平复了一下起伏的内心,压下那些亟待喷发的汹涌情绪,使自己看起来端持着最恰到好处的矜淡。
“他死了,我不会再爱上任何人,即使你真的长得同他一模一样。”
星河不解:“为什么?你不是爱他的容貌?”
我失笑。
“我爱的是他这个人,是他滚烫炽热的灵魂。不论他容貌,家世,身份,地位如何,我爱他的一切。”
星河静默片刻,坦言道。
“是么?我不懂。没有人爱我,我也没有…爱过别人。所以,爱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感觉呢?”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逐渐放低,苍穹之上,明光亦逐渐黯淡下去。
落日的余晖铺满了天际,泼洒在幽林,促成一片火红似枫的景致。
我想了想,宛然回道。
“星河,总有一天,你会遇到这样一个人。她自人山人海中走来,只为赴你惊鸿一场。于是余生,若能相携到老,便是完满。若不能,即是命犯情劫。但不论能否相守,于我而言,遇到已是上上签。”
星河听得似懂非懂,郁邑的面色稍显释然。
他收了玩世不恭,恢复至先时那副落拓少年的模样,向我道:“你得赶快走了,我怕我的族人会找到这里,到那时你想离开,就不容易了。”
我有些呆滞,没想到他脾气来的快去的也快,这么轻易就放我一马。
思及这一路上他的照顾,我真挚道。
“多谢你,那么就此别过,愿你今后所求所想,皆得偿所愿。”
星河下马,摆了摆手。
“承你吉言喽,也祝你一帆风顺。”
可他才走出去没多远,四周便乌泱泱的围了一群人上来。
他们整齐的伏跪在地,以苗语说道。
“少主,属下等来迟,请您恕罪。”
我早就猜到他身份不简单,所以没有被眼前阵仗吓到。
幸而,王淮安博学,谢玄渊识。我跟在他们身边久了,零零碎碎的,凑巧学过一些有关苗疆的文俗。
所以,我听得懂苗语。但眼下情势,不宜展露过多。
我低眉敛目,捋了捋马儿的鬓毛,做出百无聊赖的姿态。
尽管没有被这偌大的阵仗吓到,不过下一瞬,在他们抬头的一瞬间,我还是有些惊到了。
实在是,太丑陋了。
不,应该说是缺陷与畸形,或是头脑歪斜,或是口齿凸出,或是鼻子塌陷…细看来,他们当中,竟找不出一个‘正常’人。
我暗暗思索,莫非,这就是苗疆不入尘世的缘由么。
毕竟生得这般模样,若被外面的人瞧了去,不定要遭多少冷眼与嘲笑了。
虽然不排除也有好人在,并不以貌取人。
星河抬了抬手,一众人起身让开了路。
后面缓缓走出一个身着白月银袍,拿着权杖的男人。
他的脸上戴着半块面具,乌发长披,只露出一双冰蓝色的眼眸,以及圆润白皙的下巴。
星河向他含腰施了一礼,同样以苗语问安。
“叔父。”
“嗯,你还知道回来?”
语气不咸不淡,听来却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星河羞愧的埋首,沉默不语。
我看在眼里,只觉他们二人,与站在这里的其他人格格不入。
长得太正常了,不,甚至是漂亮。
男人仿佛洞悉了我的意图,他转脸看向我,唇际勾出一抹诡艳的笑。
那双蓝宝石一样的瞳眸,迷人且危险。
他明明没有说话,我的脑里却响起一声叹息。
你终于来了。
天还没黑,我不由怀疑自己是白日发了魇症。
可再想去求证时,他已飘然远去,只留下一句淡淡的命令。
“贵客远来,好好招待。”
“是,祭司大人。”
6.
年少求学时,困顿于宫闱时,遐余的间隙里,我都曾翻阅不少古籍志异。想到其中记载的几则文摘,很是贴合今日苗疆所见的征状。
心下有了一个猜测,但还需要证实。
于是,我以养伤为名,暂住在苗疆休养。
如忽略族人狰狞的面貌,这儿的生活,像极陶公笔下的《桃花源记》。
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
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隔绝了俗世,远离了纷争,权力,富贵,名位…都不必计较。
若是,百岁之后,冬之夜,夏之日,归于其居,却是我心向往之的选择了。
调息的日子里,犹似躲在暗处的猎人,我几乎每时每刻都保持着警觉,伺机而动,原想着很容易便能寻人套出些话来。
然而,我失算了。
男男女女见了我,都躲躲闪闪,绕着道走。好像我是什么怪物一样,并不愿同我多说什么。
我郁闷得很,偃旗息鼓了几天,成日里只在屋内静静躺着,茶饭不思。
忽有一日午觉醒来,听到外面孩童的嬉闹声,方才像菩提顿悟,重新有了主意。
兜里有几颗没吃完的水晶软糖,我拿这个和他们做交换,顺利问出了一些秘密。
果然,为了保证血统的纯正,他们从古至今,无一例外的都遵循近亲结婚。
恰如书中所写,男女同宗,冠礼结亲,子嗣多生顽疾,形容可怖。
所以,这才是苗疆不入尘世的真正原因。
他们不是心甘情愿的隐世避俗,而是这般有悖人伦的习俗,这般畸形残缺的外貌,使得其不敢、不能光明正大的现于世人面前,只能困顿于一隅天地。
同样地,他们亦未必忠心君王,恐怕也是因为这个把柄秘密落于人手,世世代代的,受其禁锢。
得到这个答案后,我胸有成竹的敲开了镜楼的门。
“祭司大人,我来,同您做一笔交易。”
殿内,白月银袍的男人衔笑端坐在一方蒲团上,冰蓝色的眸子神秘悠静。
他瞧着我,仿佛居于云端的神明,哂笑着荒唐的人世。又好像透过我,看到了另一个不知什么人。
半晌,男人淡淡开口。
“和我做交易的人很多,但对他们而言,结果都是稳赔不赚的买卖。我给你机会,你可以再想想。”
我摇了摇头,不必考虑了。没有哪一刻,要比现在更清醒了。
确如他所说,来找他做交易的人很多,且付出的代价,无一例外的很惨痛。
而王淮安,就曾是其中一个。
“从见到星河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一定会走上这一步。”
不过那时候,我的手中并没有足够的筹码。
如今,或可与之一争。
…
一番攀扯交谈,我从镜楼出来的时候,外面阳光明媚,时值深秋,碧空澄澈。
远远看去,有十里荷花,百里飘香。丹枣桂子,层林尽染,一直延伸到天尽头,望不到边。
可天大地大,容得下苍生万物,容得下四时轮转,却容不下一个王淮安,也容不下一个顾幺幺。
十八岁那年,王淮安曾带我去看他操练的兵士。
巍峨的城墙上,他郑重的执起我的手,问道。
“幺幺,陪我成王可好?我许你一人为后,许你江山如画,盛世安宁。”
没有一点准备,我为他突如其来野心震撼,更为他长久以来的隐瞒气恼。
我毫不留情的放开了他的手,一巴掌扇在他的脸上,怒斥。
“王淮安,你这是谋反知道么?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其实那时候,他已看透了一切。
如果谢玄登位,世家会面临什么样的下场。
是我不愿,一心听从爹娘的话。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我以为,只要主动服软放权,帝王不会赶尽杀绝。
是我太傻。
可王淮安没有怪我。
他只是告诉我。
“幺幺,我听你的。你说不反,那就不反。”
我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害死了王淮安。
也害死了顾氏一族。
现在我才知道,无论反与不反,他早已替我把什么都考虑到了。
这一刻,我放肆的哭喊着。
好疼,好疼,好疼啊…浑身上下,里里外外,五脏六腑,痛彻心扉。
7.
第二天,我又踏上了去往岐山的路途。
星河来送我。
二人一路无言,直至出了长生林,他停在原地,有些踟蹰,不知该怎么开口,又或是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率先道:“我想吻你。”
“啊?”,他红了脸,结结巴巴的说不出话。
“闭上眼睛。”
星河乖巧的阖眼,纤长的鸦睫轻颤。
我吻上他的唇。
痴迷的看着他的脸,在心里一笔一笔描摹着他的容颜。
七年二十九天零八个时辰,朝思暮想,我的爱人呵,终于重新又相逢。
即便只有一张皮,那也是你的一部分。
请允许我,再次向你告别。
这个吻的时间很长,长到让我以为,可以天长地久。
但是梦,总有要醒来的时候。
一吻结束,我利落的上马,一拉缰绳,扬尘而起。
星河在后面大声喊道。
“你还会回来么?”
“会的。”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等你成为下一任祭司。”
“好,那我等你。”
…
告别了星河,余下的路程却是出奇的顺利,没有再遇到杀手。
不出半月,我抵达了岐山。
彼时,已是秋末。
青山迢迢,绿水隐隐,隔着火红的枫林,远处的凉亭里,纬帐摇曳,有一年轻公子正在喝茶。
他姿态优美,一举一动,都是久经沉淀的优雅从容。
我想,他应该就是沉玉了。
我下马,缓缓走近凉亭,最终停在距其五里开外的地方,沉声问道。
“公子可是沉玉。”
他没回应,只放下茶盏起身,掀开帘幕,一步步走出,走近我。
我看清了他的模样。
那张脸和谢玄一模一样。
他含笑向我伸手。
“幺幺,朕等你很久了。”
我眯了眯眼睛,暗叹谢玄真是好谋算。
设计假死,顺势引出京中不轨的势力,与心腹联手,里应外合,将其一网打尽。
原来,世上哪里有什么岐山,又哪里有什么沉玉?自始至终,不过一个骗局。
或许,曾经是有的。但依照谢玄的性子,绝不允许有丁点威胁到他皇位皇权的人及事存在。
帝王心术,从来无情。
我站在原地没动。
他好整以暇地收回手,对我的冷淡一点不觉意外,也不生气,面上浅笑如初。
“幺幺,你似乎一点都不惊讶。”
知他是在试探我,倘若我不曾来岐山,而是拿了扳指向容钦投诚,意图谋反。今时今日,想必已死无葬身之地了。
我按捺着性子,极力压下内心混杂起伏的种种情绪,或悲愤,或憎恨,或仇怨…
可谢玄,你想要的,我怎能让你如愿?
我垂眸,揉了揉额角,做出疲惫之态,语气怠倦道。
“陛下,我怀孕了。”
他愣了一下,旋即惊喜道。
“是么?幺幺,你可愿做朕的皇后。”
我主动走向他,双手环住他的腰,接着把头靠在他心脏的位置,轻轻说道。
“我愿意。”
我愿意,王淮安。
肌肤所感,那颗心脏有一息的停滞,下一刻,如喷发的火山,像涨潮的海浪,剧烈的跳动起来。
我忍不住流泪,在心里默默道。
早在十八岁,早在遇见你第一面时,我就愿意的。
谢玄托起我的下颌,以拇指轻轻刮去我淌下的泪珠,温声叹道。
“幺幺,你是在为朕哭么?”
我没回答,忍下与之相触的厌恶,一手还放在他的胸口,与那颗心脏紧紧相贴。
见我哭的不能自已,谢玄动容不已,他把我重新揽入怀里,一句句安抚道。
“幺幺,我爱你。”
“幺幺,别哭了,我向你保证,以后都不会骗你了,也不会再让你伤心。嗯?”
“…”
8.
我和谢玄平安归京。
金銮殿上,众臣齐齐下拜,高呼。
“天佑吾皇,福泽南齐。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案台下,容钦神情阴晦不明。
他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左相。可容家在这次叛乱里,死伤惨重,元气大伤,已凋敝得很了。
其中有多少手笔出自君王不得而知。
但自王氏,顾氏,容氏…之后,世家再不足以制衡皇权。
从今以后,谢玄是真正的君临天下了。
这一刻,龙椅上的男子攥着我的手,眉眼是从未有过的,真切的欢喜。
立于权力至高之巅后,谢玄开始变得患得患失,疑神疑鬼。
因为得到了一切,本就空无一物的内心失去了方向,再无以为继。
他开始一刻不离的要我伴在身边,整个人对我呈现出一种病态的依赖,并一遍一遍地问道。
“幺幺,你爱我么?”
我不置可否,总是漫然反问他:“陛下,难道我不爱您么?”
谢玄呼吸有一息的错乱,他张惶的挪开视线,不敢再同我对视。只僵着笑,又一遍一遍说与自己。
“是,你一定是爱我的。”
呵,我看在眼里,满含讥讽。
就这样,在沉寂的深宫里,时辰过得缓慢,一日一日,度日如年。
直到次年初夏,孩子生下来即被册为东宫,赐名昀,意为太阳之意。
阿昀满岁之宴时,堂上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他穿着一身白月银袍,手执权杖,乌发长披。
他有着和王淮安一模一样的容颜,永远停留在十八岁的皮相。
那是成为祭司的星河,他肃然道。
“当年皇后曾与叔父有约,储君由苗疆教养长大。”
我点了点头,谢玄无话可说,让人把阿昀抱去。
星河接在手里逗弄了一会儿,接着抬头道。
“那么,皇后答应本座的呢?”
我起身,指着谢玄。
“杀了他,我同你走。”
座下群臣惶恐。
“皇后殿下,您在说什么?”
星河粲然一笑,看着手里的稚童。
“好,总归已有了下一任君主,他也没什么用了。”
护卫们团团将谢玄护住。
星河哼笑。
“不自量力。”
他身形如魅,于人群中穿梭而不见踪迹,一把长剑眼见就要刺入谢玄胸膛。
临危之际,我挡在了他的面前。
一剑穿心。
“顾幺幺!”
“幺幺!”
“幺幺…”
耳际,三道不同的声线同时响起。
谢玄瞪大了眼睛,神情难以置信。
星河的剑掉落在地,连连后退。
容钦拍案而起,嘴唇紧抿。
我费劲的端起桌上的酒盏,含笑向着高座上的君王,一字字说着最怨毒的祝词。
“恭祝陛下拥万里江山,享无边孤寂。”
谢玄“啊”的一声嘶吼,他捂着胸口后退,面色苍白,粗重的喘息。
同一时刻,星河的皮相发生了变化。
我知道,禁忌解除了。
我的爱人王淮安,他死在最好的年华,死在十八岁。
他同苗疆祭司做了一个交换,以灵魂永生永世禁锢为代价。
皮相赠予自卑的少年。
心脏奉于垂危的太子。
是生是死,他都要护着不懂事的姑娘。
后来,小姑娘长大了,她也得护着他。
我同苗疆祭司做了一个交换,以苗疆一族得见天日为诱饵,拿储君做人质,以自己性命为引,换得他重入轮回。
那一日,秋阳明媚,溶溶的光色折映入镜楼里,漾开一重旖旎风光。
我衔笑看向白月银袍的祭司。
“祭司大人,您也想让苗疆的子民重见天日吧,多年来受人胁迫,忍气吞声。如今正有机会,我肚里的孩子,便是未来的储君。我将他给您的侄儿为质,由他教养长大,如何?”
闻言,男人冰蓝色瞳仁闪过一抹诧异。
“中原常说,虎毒不食子,你舍得?”
我颔首。
“父作孽,子来偿,公平得很。怎么,您不想让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君王们,也尝尝世代受人胁迫的滋味么?”
世家没落,皇权独大,却真的可以高枕无忧了么?
苗疆擅蛊,擅毒,擅惑人心。
储君落入他们手里,此后世世代代,一样为其制衡。
男人稍加思索,接着满含探究的看向我。
“那么,你要什么?”
我松了一口气,知道目的达成了,不再避讳,直言问他。
“我要你告诉我,王淮安当年和你做了什么样的交易。以及,他现在又在哪里…”
他顿了顿,悠远深邃的眸子有一刹的怔惘,像是陷入了回忆。半晌才缓缓开口,说道。
“那个年轻人同我做了一笔交易,他要护着一个人,甘愿将自己的肉体和灵魂都献祭给我,供我驱使。于是,我将他的皮换给了星河,将他的心脏换给了垂危的太子。”
话音落地,所感犹如惊雷劈下,利刃剖心,浑身上下,里里外外都疼得止不住发抖。
这一刻,我才恍然明白。
谢玄那么轻易地选中我,那么轻易的遂了我的愿。
才不是什么一见钟情。
更不是什么为美色折腰。
他所以不杀我,所以予我万千宠爱,所以爱我…
不,谢玄不爱我。
爱我的是他胸膛里的那颗心。
王淮安,王淮安,你真是个傻子。
我悲痛欲绝,只觉一颗心千疮百孔,流血不停。
耳际,男人仍在继续说着。
“至于他的灵魂,我从未见过,那样纯洁高彻的魂魄,至真至善至美。如我等修行之人若吃了,可增百年功力,更可延岁百年。”
我呼吸一窒,声色随之陡然一厉。
“你吃了他?!”
银袍祭司轻笑摇头。
“不,我活的已经够久了,也不追逐什么天人合一的境界。”
他的一字一句,无不牵动胸膛里一颗心跟着起伏摇摆,我忍了又忍,压下那些悔恨,伤心,怨毒,定定道。
“他的魂魄如今在哪里?”
“我将他的魂魄,做为镇守苗疆安宁的阵眼,护他们岁岁无忧,禁锢在长生林里,不得超生。”
眼前阵阵发黑,嗓子里涌上一口血腥,五脏六腑翻江倒海一样,唇角逐渐蔓出一丝砂色。
良久,我环抱着自己,低哑着喉咙道。
“那么,我要和你做个交易,我要救他,我要他重入轮回。届时苗疆有君主为质,自可迁居别地,另寻一处风水好的地方,当不必…不必他这样了吧…”
说到最后,声色染上了哭腔。我紧紧咬着唇,生怕下一刻会经不住崩溃。
男人缄默不言,好一会儿后,他叹了一口气。
“可以,不过要解除这个禁忌,需得身体完整,以命渡命。”
我道。
“以命渡命,我心甘情愿。就是不知祭司大人,您舍不舍得让您的侄儿把拿走的东西物归原主了。”
他垂眸。
“为了苗疆一族的未来,星河理应付出。”
“好”,我划破指尖,血珠滴落在那具铮铮白骨上。
男人权杖一点。
“如此,契约已成。”
这一次,我终于能为你做点什么了。
意识坠入黑暗之前,我看见王淮安向我走来。
青衫磊落,暗雅如兰。
恰如最初第一面时,听到我的名字,他夸我。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我没好气的反驳。
“我是幺幺,不是夭夭。”
“唔,哪个妖妖?妖妃么?”
我向半空伸了伸手,一字一句,气若游丝道。
“不是妖妃,是幺幺,心上人的意思。”
千岁与君好,白首携卿老。
平芜春山外,相思知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