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我看到街上颤巍巍走路的老人,花白着头发,驼着背,历经岁月风霜的脸上有着无悲无喜的神情,总觉得那一张张紧闭着的褐色嘴唇会发出这样一声叹息:“唉……”
那声音带着似哭非哭的腔调,实在是满腹的苦难深重实在装不下了,才在不经意间,从没有合严的嘴里溢出:“唉……”
这叹息比号啕大哭更有震撼力,比默默垂泪更有感染力。
她那明明已经悲到极致的情绪,却没用更多的悲沧表情,更悲痛欲绝的话语来让周围的人感受她的情绪。
她望着虚空中的一点,轻轻这么一叹,然后深深吸一口气,把将要溢出的一切悲,愤,恨,一点点收回心里。
在那一刻,语言是如此的苍白,安慰又是这样的多余。余者,唯有一片静默,把一切已经摆在明面上的伤痛咽回到各自的心中。
这么一幕,是多年前看到的,那个她,是同学的姥姥。
同学上小学的时候,他母亲就死了,这件事对他的打击很大。
上高一的头一个学期,我随他去了一趟他姥姥家。说是他舅舅家的儿子在外面出了意外,去世了。
他舅舅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同时,又不得不瞒着自己的老母亲,视孙子如命的奶奶,该如何经受这一切?
作为唯一的外甥,同学便去宽慰他姥姥。其实这件事她知不知道,家里人也不太清楚。姥姥有些耳背眼花,脑筋也有些糊涂了。
当我走进姥姥冷清的小院,才察觉一个独居的老人生活是多么悲凉孤寂。
院子里还算整洁,正值金秋,落叶在院子里铺成枯败的褐色小路,老式的压水井锈迹斑斑。院子里没有任何家养的牲畜,缺少活物的生息。几件衣服歪歪斜斜地晾在院子里,随微风轻轻飘摇。正午明晃晃的太阳光照进来,被院子西边的大树遮去大半日光。伴着树荫里无人打理的半黄不枯的杂草,明明该是温暖炎热的天气,却无端生出几分凉意。
她头发已经接近纯白,一丝不苟地盘在后脑勺,耳朵上戴着老式的圆圆玉石样的耳坠。衣服朴素整洁,眼睛带着些浑浊,眉毛已经差不多掉光,鼻梁挺直,唇是褐色的,唇角微微向下,紧紧抿住。干枯的双手历经苦累,青筋毕露,红褐色的皮肤上有着几处不起眼的老年斑。
看到同学的到来,她眼睛里仿佛一下子来了光,紧抿的唇一扬,立马变得和蔼可亲起来。
她絮絮叨叨地给同学讲着说那,并把他拉在柜子前,说她有一橱的衣服穿不了,这个是谁买的,那个谁买的,都还没有沾身。她笑得像得意洋洋炫耀着糖果的孩子。
平时严肃刻板的同学也难得笑得开心 ,耐心地听老人家重复着她刚才已经念叨了好几遍的话。
姥姥说的尽兴了,我们三个便搬了凳子在外面晒太阳。
再多的话家常也有说完的时候,更何况我们差了近五六十年的鸿沟。
最后,同学无意间说了一句:“你管好自己,吃好喝好,不要惦记我们,我们都大了。”
姥姥忽然沉默了,好似一切已经了然于心。那声叹息就这样毫无征兆地被听到心里。
她好似已经看透了人生中太多的悲欢离合,没有哭,也没有歇斯底里,只余这一声长叹。那将哭未哭的语调,极具感染力,让我背过身,也同她一道,望着外面,不再言语。
以前总听人说:“哭出来吧!哭出来就好了。”总觉得劝人的人心眼坏,人家哭的稀里哗啦,悲痛欲绝的,有什么好?
直到看到了这样的默然,才觉得,哭出来反而是最好的结果。
同学宽慰的话再没有说出口,静默一阵后,我们默契地说起了学校里的一些新鲜事,姥姥细心的聆听,时不时上扬唇角笑一笑。我分不清她到底是真的高兴还是只是配合我们,笑得很和蔼可亲,但是眼睛里有着我看不懂的浑浊。
最后的最后,我们沉默了一阵,才出了姥姥家门,姥姥又恢复了她惯常的表情,嘴唇紧紧抿住,在门口冲我们挥手。
人一辈子会见过很多人,有的忙忙碌碌在你眼皮子底下转很多年,你也不曾对他留下什么印象。有的如她一般,一声叹息就让我经久难忘,总是一下子就把我拉回对人生的思考,对苦难的缄默中去。
面对人生的无能为力,除了眼泪,也只有沉默不提。乐观的人用欢笑开朗掩盖苦难深重,不论哪一种,都是为了继续生活,不让苦难的影响继续扩大,只留在自己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