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腰种下满田绿

      芒种前后,布谷鸟的叫声便从河岸边的柳林里传来,一声赶着一声,像是催促着什么。这时候,江南的水田已经灌足了水,明晃晃地映着天光,像打碎了一地的镜匣子。老话说:“小满插秧家把家,芒种插秧满天下。”常熟低乡一带的农人,便在这时节开始了一年里最要紧的活计一一莳秧。

        莳秧前的准备,是一场颇为庄重的仪式。天还没透亮,秧田里就晃动着人影。拔秧的人弯着腰,手指在秧苗根部轻轻一抄,带起一团黑泥。秧把子要捆得松紧合度,太紧了伤苗,太松了挑起来会散。扁担压在肩上时,咯吱咯吱地响,挑秧人走过田埂,甩下的水珠在泥路上画出弯弯的弧线。主妇们早在灶间忙开了,新腌的黄瓜切得薄如蝉翼,咸鸭蛋一刀下去,红油便溢出来。这叫“莳秧饭”,老农抿一口黄酒,望着田垄说:“秧苗喝风露也能活,人吃了这顿饭,腰杆就硬了。”

        天气总是阴晴不定的。梅雨时节的天色,像被水浸过的生宣纸,青灰里透着混沌。妇人们站在屋檐下望天,手指绞着围裙角:“再不起西南风,秧脚要浮了。”正式莳秧前,男女壮劳力总是在灌足水的田里落甶,把水田垄得平平整整,像一面硕大的银镜泛着光亮。然后,有两人分立水田的两头开始经绳,行距一米多点,能插六株秧苗,一绳插两行,两行也就两米多经一绳,以保证行距、株渠间的均衡。后生们却不管这些,裤腿卷到大腿根,扑通扑通跳进水田,比着谁插得快。笑声惊起白鹭,,翅膀掠过水面,搅碎了一田的云彩。

        真正的好把式莳秧,手指是在跳舞的。左手攥着秧把,拇指一挑,三指一转,秧苗便分出匀称的一撮,像展开的折扇。右手的食指与中指并拢,往泥水里一探,手腕轻轻旋着后退,秧苗就立住了。这动作要快,要准,插深了苗不发,插浅了秧会漂。老辈人说这是“退步原来是向前”,退着走的人,反倒把绿色铺满了田野。

        从远处看,莳秧的场面像幅活起来的水墨长卷。上千亩水田泛着银光,穿蓑衣的、穿塑料雨衣的人影散落其间,如同宣纸上晕开的一个个斑点。王婶插的秧行子最出名,横看竖看都笔直,像是用线绷出来的。她家阿囡头一回下田,泥点子溅在碎花衫上,急得直甩辫子,倒把秧苗踩歪了好几棵。

        日头偏西时,新插的秧田渐渐连成片。嫩绿的秧苗站在水里,风一过就簌簌地抖,像是大地突然生出了绒毛。老把式蹲在田埂上抽烟,眯着眼说:“看这些秧苗多神气!”放学的孩童沿着沟渠跑,指着田块数:“这块像棋盘,那块像绿梯子!”

        如今,在汽车满街飞的轰鸣声里,再难见到这样壮观的莳秧场景了。偶尔看到机械的插秧机穿梭于水田中,也是难得的寥寥几块地;而更现代化的无人机撒种也显得太过安静,安静得让人想起那年帮工后,荷花塘边飘来的秧歌调。那些弯腰的弧度里,藏着土地教给我们的,最朴素的谦卑。

                  (何志平      2025年6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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