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药,在菜市场


怀女儿八个月那会儿,我被检查出妊娠糖尿病,医生让我住院调养。于是,我就被安排进了内分泌病区。

病区床位很紧张,连走廊过道里都摆满了床,我的床位就在护士站的对面。住院手续办好后,儿子和老公就回家了。

我一直担心这个病会对腹中的宝宝产生不好的影响。所以,在门诊医生建议住院的那一刻,我的心情不由自主的低落。现在,老公和儿子也回家了,孤独感也跟着油然而生。

我呆坐在床沿边,眼前不断有人走来走去,病人,家属,医生,护士,来来回回。

跟我一起住在护士站对过的是一个中年男人,看上去四十多岁,脸膛绯红,头发白了很多。他盘腿坐在床上,向一位中年女人诉说他得病的症状:我的脚丫子有点烂了,开始我以为是脚气,就到药店买药涂,涂多少药都不见好。后来,就来医院检查,一查说是糖尿病。男人说着,沮丧地将脸一沉。

中年女人说,现在得这个病的人太多了。就像痔疮一样,普遍的很。所以,你也不要有心理负担,医生说怎么治,咱就怎么治。

女人的话显然没有安慰到男人,他还是一脸沉闷。后来,俩人又开始聊家长。从话中得知,这女的是这男的姐姐。男的离婚了。

我觉得他们的话题沉重又灰暗,就捧着肚子,沿着走廊转了一圈。所到之处,满眼皆是人间沧桑。

走廊中段的那个老人,倚墙坐在床上,瘦得皮包骨头,两只眼睛塌陷在眼眶里,骷髅一般。我看了他一眼,便不敢再看第二眼。走廊顶头,一个老人躺在床上打着吊瓶。他弓着身子,眯着眼,半张着嘴,气若游丝。

我决定下楼去走走。这里的气氛实在太压抑了。

电梯口,一个女人侧过脸来,小心翼翼地问我:你是病人家属吗?我说不是。便随口问她陪谁来看病。她说,她陪自己。我一听,仔细看了看她,应该不到四十岁,很年轻,怎么会得这个病?她说,她自己也想不明白,也没有家族遗传史。

那你当初是怎么发现的?我问她。

就是人突然瘦了,小便的时候会起泡沫,那些泡沫不消失,一直在。然后上网搜,一搜,好多问题,就赶紧来医院检查了。一查,就是这个病。担忧之情溢于言表。

电梯来了,我中断了和她的谈话。

内分泌病区跟主病区不在一起,相当于一个分院,独门独院的。所以,整个病区并不是很大,楼下的院子也很小。

院子里有个景观池,当然也很小。池边上,栽了两棵桃树,正值三月尾,桃花盛开,如烟一般。我的心情轻松了一些。

除了桃树,池边上还装了三张带倚背的条凳。背阴的那张凳子上没有人,另外两张,一张坐了一个老婆婆,在那里晒太阳。另外一张坐了一个老年男人和一个中年女人,看上去像一对父女。中年女人一边陪老年男人说话,一边择堆放在她脚边的蔬菜。

我的目光一下子被那一堆蔬菜吸引,我仔细看了看,那袋子里,不光有青菜,还有鸡腿菇,胡萝卜,和鲫鱼。

如果说人生,除了生死,其他都是小事,那医院跟菜市场就像关乎人生的生死场。当你正处于病期的时候,生的渴望,或者说做一个正常人的渴望,那是相当强烈的。看到蔬菜,我的心情比看到那些桃花还灿烂。

我问那中年大姐,附近是不是有菜市场?

她抬起头来,热情地对我说,有啊,有啊,出医院大门右拐,有条小路走到头左拐,就可以看见了。特别大的一个菜场,里面什么都有。她说她父亲经常来这里住院,这地儿她都摸熟了。

按那大姐的指示,一路走过去,路遇许多小店铺,烧饼店,裁缝店,卤面店,五金店……路上行人不断,走着走着,就像孙悟空在花果山突然遇到了水帘洞,就走到了菜场的入口。人未入,就听见里头人声鼎沸,生活的热浪一下子把我拥抱住了,内心的压抑与孤独烟消云散。


待进入,眼前画面五彩斑斓:碧绿的上海青,嫩黄的韭黄,橙色的胡萝卜,紫色的茄子,红色的西红柿,白色的磨菇……真是视觉盛筵啊。

沿着蔬菜摊往里走,豆制品区,肉区,水禽区,家禽区,干货区,水果区……生之所需,应有尽有。

除了蔬菜区,我最爱在水禽区呆着,活蹦乱跳的鲫鱼,钻来钻去的泥鳅,总给人一种顽强生命力的冲击感。

“姑娘,买鱼啊?”卖鱼的摊主笑呵呵的问我,“多吃鱼,对小孩可好了。”

一个即将二孩的妈妈还能被称姑娘,心情美美的。

“嗯,等我出院那天,一定到你摊上来买鱼。”我笑着回应。我这么说,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看着这些鱼,我就看到了白白的浓汤。对一个糖尿病患者而言,补充蛋白,鱼是最好的选择之一。                                                                                                                             

一趟菜场逛下来,心情元气满满,觉得自己不再是个病人,而是一个被生活紧紧拥抱的人,哪怕知道许多东西不能吃,或者不宜多吃,但知道还被生活拥抱,彷徨焦虑担心等负面情绪统统消失。于一个孕妇而言,还有什么比好心情更重要的呢?

接下来的几天,我被优待,住进了病房里,并遇见了新的病友:一个是患糖史已有十几年的大姐,另一个也是大姐,得了甲状腺结节,术后休养。两个人都画着浓艳的妆,穿着鲜艳的衣服。开始我很不理解,为什么一把年纪了,还在病期,要画成这样穿成这样。几天相处下来,我体会到了,那是一种宣战,向疾病的宣战:我不会被你打倒,我要好好活着,每一天,每一刻都要精彩的活着!这种心态就像一种特效药,可以让你无视自己是病人的身份,回归正常人的生活。

这就跟我每天中午都要去菜市场一样,在那里,我可以体会到被生活拥抱的感觉,体验到人间的烟火气,这种体会和体验,可以治愈我时不时冒出来的那些不好的情绪。

菜场就是我最好的药!


作家汪曾祺曾说,“到了一个新地方,有人爱逛百货公司,有人爱逛书店,我宁可去逛逛菜市。看看生鸡活鸭、新鲜水灵的瓜菜、红彤彤的辣椒、热热闹闹、挨挨挤挤、让人感到一种生之乐趣。”

人生一世,能活,是基础;活得有趣,是灵魂。菜市场,就是一个能降妖除魔,既能让人能活,又让人觉得人间有趣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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