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下着火,今年的夏天特别的热。我吹着空调,不动声色地赶走了火热的夏天,把自己冷藏起来。在这个四季不分的高楼大厦里住着,我却经常想起那个难以忘怀的村落,那几间低矮的草房子……
那是一个低洼的村落,有一条清清的小河围绕着它,河堤比房子还要高,河堤上是几排窜天的白杨树,一排排严阵以待,像是在站岗放哨的士兵。到了夏季发大水的时候,整个村子都会漂在水里头,等水下去的时候出门就是泥沼,一脚下去就陷进泥潭,一直没过腿肚子,又软又黏的泥巴紧紧地巴着腿,寸步难行,只有那几排白杨树高傲的在堤坝上矗立着。
奶奶家的土屋就在村子的东头,就在小河边上。那是两间连锅带灶的茅草房,茅草房里因为常年烧火做饭,房间的里里外外都熏黑了,特别是房顶那几根黑梁,黑得油光锃亮的,都往下滴油。草房的门槛很高,外面院子里的地面好像比堂屋里的地面高得多了。于是我们便像兔子一样,从门槛上蹦下来,蹦到屋里去了。蹦得时间长了,我们都把它当做一种乐趣。可要想出去玩就得拉着吱吱咕咕的厚重的板门,费力地往外爬了,每次爬出来都像很有成就感。
草屋外间的西墙跟砌着两个大灶台,两口黑漆漆的大铁锅端端正正的坐在灶上。那是奶奶大炼钢铁的时候偷偷留下来的,一直烧了十几年。锅底子黑漆漆的,可以刮下来好几斤锅底灰,可奶奶不让刮,说是刮了锅就不结实了,容易漏。
灶台的西墙边是一个又黑又大的风箱,每次做饭,我都抢着拉风箱子,呼啦啦呼啦啦,使劲一拉,锅底下的火苗乱窜,映红了奶奶那满脸皱纹而又黑红黑红的脸庞,看着真是让人高兴。西墙边堆满了柴火,一条黑得连眼睛都看不见的大黑狗蜷缩在柴火堆里睡着了,可只要一闻到生人的味道,它会第一时间窜出来,毫不费力地窜过高高的门槛,窜到院子里上蹿下跳地狂吠起来,警告入侵者。
南边靠门放着一张低矮的小八仙桌,几个歪胳膊扭腿的小板凳放在桌子底下,这是我们吃饭的地方。墙角是两口土缸,里面放着全家的口粮。一条细细地麻绳垂在当间的房梁上,绳子的一头系着一个油亮的小竹篮,篮子里放着点心煎饼咸菜之类,平时我们想吃也够不着,直到吃饭的时候爷爷才会踩着高板凳把它拿下来,大家一起分享。这东西本来叫“气死猫”吧,猫没气死,可我们姐妹几个差点被气死了,常常在竹篮子底下捂着咕咕作响的肚子咽着口水“望篮兴叹”。
屋子的里间面对面铺了两张木板大床,我和奶奶睡一张,爷爷和二叔家的二哥睡一张床,又黑又厚的纱布蚊帐死气沉沉的垂在床上,上面一股子油烟的味道。我最讨厌这蚊帐了,又脏又黑的,可一到夏天,满屋子黑压压的蚊子张着血盆大口奔我们而来的时候,还多亏了它呢。只记得无数个燥热的夜晚,我们躲在蚊帐里不敢露头,热得实在睡不着觉,奶奶便偷偷地从篮子里拿两个小果子给我,我欢天喜地的把它放在嘴里吮吸着,舍不得一口吃掉,在香香的果子味道里,我沉沉的睡去了,每次醒来的时候都迷迷糊糊地感觉奶奶在用那个破旧的芭蕉扇在我身边摇啊摇的……然后又睡着了……
一到冬天,外面大雪纷飞,灶堂里的火烧得旺旺的,我们姐妹几个围坐在地灶前,烤烤手,从草堆里翻出几个豆荚,放在锅底的热灰里烤着,改没等烤熟了就赶紧扒开看看,生怕烤糊了没得吃;三番五次地扒拉,惹得奶奶烦了,拿起烧火棍把我们撵出去,我们便去小河里溜冰。宽阔的河面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村里的孩子都在这里玩。大家追逐着嬉闹,玩得开心了,甩掉了露棉絮的破夹袄,跑丢了露脚趾头的破棉鞋,直玩到太阳落山,村子里炊烟袅袅,妈妈们站在门口大声吆喝着:“死哪去了?赶快回家吃饭了!”
村子总共十几户人家,村头喊一声,村尾余音缭绕,我们总能分辨出谁的妈妈在喊,然后撒起脚丫子跑回家,丢了破衣服鞋子的免不了要被痛打一顿,垂头丧气地挨家挨户草垛子底下寻找破衣烂衫……
我在那个又黑又暗的像牢房一样的黑屋子里睡了十二年,直到我父亲去世了,我便从那里搬了出来,搬到了城里,住上了瓦房,就再也没有回去住过。可那小黑屋却常常出现在我的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