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没办法料到人间的悲喜和生死。
于是每一次,都在许愿中安稳身心。
许翠棉想不到三十岁这一年会和一个年长5岁的男人结婚。结婚的地点就在故乡老家。男人说,往后咱俩好好过,新婚之夜压着许翠棉,那是翠棉第一次痛苦的回忆。
三十岁已经不算是年轻,很多周遭人都劝她,尽快要个孩子,最好结婚的第二年就生出来。男人说,咱俩都这个年纪了,生一个吧。许翠棉想,我为什么要承受痛苦来生孩子。她拒绝生孩子。经期过去,男人又要开始,许翠棉不愿意,她觉得这种事没意思。
婆婆和母亲不停跟她说,翠棉生孩子吧,生了孩子就不痛了。
结婚半年不到,许翠棉有了身孕,她骑着共享单车穿过故乡的老桥,站在老桥头,抚摸平坦的肚子,一点都不开心。老桥头的小路直通河岸,一步走啊,步步都觉得很重。河岸潮水低,走不到尽头。坐在石阶,腿摆动来去,许翠棉看到周围大片树林闪着绿葱葱的光,一个骑摩托的女孩从河岸小路飞驰过,带走了许翠棉的思绪。
如果能像她一样自由就好了。
如果没有孩子就好了。
再往前一步,如果没听所有人的话就好了。
手机铃声打断了翠棉的幻想。
男人问她在哪,她说,我在老桥头看风景,带着一个孩子。
男人还算聪明,问她,有了?
许翠棉轻轻“嗯”。
男人叫她回来,不能待在那么危险的地方。
有了身孕之后,男人便不能和她做那些事,她暂时觉得,这个孩子拯救了她。如果你一直待在肚子里,不长大就好了。她经常有一些奇怪的想法。
孕育一个胚胎长大,是一件非常劳累的事情。许翠棉呕吐反应很大,男人不再和她一起吃饭,婆婆觉着她很矫情,母亲忙于摆摊,不再理她。
结了婚有了孩子,你就长大了,就该独自承受这些。
许翠棉的脚肿胀发疼,男人却一夜,夜夜不归。许翠棉不知道男人在外面做什么,从他们结婚到现在,许翠棉从不过问。
直到她挺着八个月的大肚子,在村里人的眼光中看到一丝嘲笑。
男人终于和她摊牌:等你生下这个孩子,咱俩离婚吧。
许翠棉的心情失控,砸了卧室的镜子。
“当初你说往后好好过,逼着我要孩子,是不是早就打算这一天?”
“我妈想要孙子,我也想要孩子,但你太沉默了,整天都不说话,在家里跟个尸体一样,我总不能守着一个尸体过一辈子吧。”
离婚冷静期中间,男人有了一个新对象,是他同学的妹妹,比男人小七岁。他们住在一起,许翠棉在外面租了房间。
她开始摆摊卖书,很多都是二手绝版书,要的人越来越多,那一年冬天,许翠棉刚把书摆好,羊水破了。就在大街上,风寒料峭间,医生赶来支着帐篷,给许翠棉接生。
许翠棉生了女儿,这个孩子的左脸有三个红色胎痣。医生说,这胎痣会随着年龄越来越大,往后会影响面容,可能要做手术。
母亲把她接回去照顾到出月子。
本来许翠棉是不打算要这个孩子,她要把孩子给男人。
有一天母亲给孩子冲奶粉,许翠棉躺在床上,身旁的孩子不哭不闹,安静地好像没有一样,窗外雪花从门缝钻进来,许翠棉打了个喷嚏,孩子开始咯咯笑。
整个房间好像开满了向日葵。
许翠棉看着女儿,握着孩子的手,说,往后我带着你吧,不把你给他了。
你,以后长大了,肯定会说我不负责任,生了你却不管你,说我对你不好,让你不能跟爸爸在一起。
等你将来像我这么大的时候,我永远不逼你,你有你的人生要过,我也是你路上遇到的其中一个而已。
其实,人的命并不掌握在自己手里。
我也是。
但我希望,你不是。
你的人生你自己握着吧。
男人也不跟她要孩子,因为许翠棉没出月子的时候,男人又让别的女人怀了孕,许翠棉想,不知道那个女人会不会像她一样痛苦。
时间随着孩子一天一个样子走得更快。许翠棉攒了一些钱,带孩子去北京的医院做手术,那三颗红痣在一场手术中被彻底淹没。
白皙的皮肤一片光滑。
女儿望着镜子中的脸,问整理衣物的许翠棉,我十五岁了,没了三颗痣,往后你还会想起我以前有痣的样子吗?
许翠棉活了四十六年,见过很多模样奇怪的人,满脸坑洼痘印、脸上大片红胎印、半张脸都被火烧毁...
“我只会记得你是我生下来的女儿,你长什么样,又有哪些变化,早已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我全部接受,也全部记得。”
离开北京那天下午,许翠棉去了一次庙里,她跪了诸佛堂,每一间佛堂,她依次上香、参拜。
我佛保佑,我守护的孩子,往后平安康乐。
女儿站在院子,等着许翠棉出来。
她们要回去了,回去继续生活。
上学、赚钱、活着、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