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贵离家出走了。
因为一张病历单。
HIV。
今冬第一场大雪的晚上,阿贵走的悄无声息,从医院回到家中,晚饭的时间便再也没有了踪影,与往日不同,饭菜做成了两份,大家老小是一桌,单独给了他一桌。
阿贵的妈妈在自己的房间抹着眼泪,瘫坐在地上,终于盖起来的楼房,装修的如此干净,明亮,如今看着有些惨白。
我映像中的阿贵孔武有力,阿贵妈为人和善,透着村里人才有的淳朴,平凡。
阿贵早已成家,儿子今年已有十岁,十岁了,想来这病对孩子应该是没有影响吧。
阿贵的老婆是湖北人,家里是跑船的,十多年前,阿贵的老婆随父亲做些船运的生意,路过村子,跟在河边先衣服的阿贵妈闲聊,往来多次,也就熟悉了,也是投缘。
每年都会有不少跑船的路过村子,近几年水位线降的厉害,水草也多,大船都来不了了,只有些小吨位和老手才知道这条航线。
阿贵就是这么相了亲,成了家。
那会我跟阿贵还有些联系,他给我发了信息:哥,我要结婚了,有空回来耍。
我说了恭喜,寒暄了几句,没有回去。
那是他结婚后的一两年,我回老家看看,阿贵妈拖着我,到了她家塞了一把糖给我,意思是:阿贵结婚那会你不在,阿贵孩子也快有了,这喜糖你吃的晚了些,如果不嫌弃,可以过段日子来吃喜蛋,满脸的笑意,洋溢着幸福。
我一方面替你阿贵妈高兴,另一方面心里揪着那句话:如果不嫌弃。
阿贵妈是不容易的,生活让她活在自己认为的不被嫌弃的边缘。
阿贵爸去的早,阿贵妈从那时起,仿佛就觉得这家庭会被人嫌弃,从不敢大声说话,闲暇时光不敢跟村里人多待,总是提前离开,说是回家再忙些活儿。
我小时候是见过阿贵爸的,人长的很精神,笔直的腰杆子,走起路来像一个当兵的,胸口也结实,为人老实勤劳,很招村里人喜欢。
阿贵遗传了父亲的所有优点,我总是听见母亲隔三差五的说一句:阿贵真凶(方言,意思是干活干的多,勤劳),她妈将来有福了。
借此来说给我听,让我学做些家务。
阿贵还有一个姐姐,赶上了计划生育的初期,阿贵是二胎,要罚款。
农村人除了种种粮食,哪里有额外收入,交不起罚款,推了大半间老屋。
也许从出身开始,阿贵就不再是能单纯的长大,他必须很“凶”。
据说,其实他应该还有一个哥哥,只是年幼就出意外去了。
阿贵妈的不嫌弃是不是从那个时候就开始了?
村里女孩儿偏多,男孩儿比我们年长的有一个总是欺负阿贵,连比他小的也都会言语上欺负他,能走的近也就是我,阿贵小时候时不时会喊我名字时,会在后面加一个哥字,所以我后来每次发信息都喊我哥时,我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我小时候挑食,父亲辛苦攒下来的钱,每次从外地都会买些奶粉回来,那就算是奢侈品了,但我从来都不愿喝,母亲无奈就送给了阿贵家,阿贵母亲很是感激,到现在偶尔说起来,母亲还拿来调侃我几句:你要是当时不挑,现在会长的还要高,小时候也不会体弱多病,你看阿贵,又壮又高的。
人的命运不会像书中的舶来品巧克力,没有那么洋气,没有那么多甜美,不管什么味道的,总是巧克力的味道,只是口感不同。
村里人的命运就是看天,老天气高兴今年大收,老天爷不高兴,各种天灾人祸,你都得受着。
这绝不是一盒巧克力的味道可以形容的。
阿贵爸外出务工出了意外,死在了工地上。
一村子的人帮忙料理后事,打官司,要赔偿,事情是了了,人没了,那也是阿贵妈最难的一段日子,阿贵姐,阿贵,还有被推了一大半的老屋。
后来再回老家,每次见到阿贵妈会寒暄几句,明显感觉缺了以往的精气神儿,总是怕人看她的样子,再也没有喊我到他们家去。
她心中的不嫌弃愈发严重。
后来,阿贵姐远嫁他乡,也知道贴补些家里,两姐弟从小打到大,真正长大了,阿贵很是疼侄子,姐姐也总是给阿贵买些吃的穿的,这也算是给阿贵妈的一丝欣慰吧。
只是,没多久,我又听说阿贵不念书了。
在学校总是有人叫他呆贵,阿贵总是笑呵呵的,为人又忠厚老实,个头比同年人高出许多,看着呆呆的,所以同学都给他取了呆贵的外号,甚至还编了小曲。
其实他是心善。
我见过阿贵发火的样子,他被人狠狠的压在身下,他含着眼泪,咆哮着翻过身来,对方就不敢动了,力气上没有几个人可以比过他,但是阿贵没有动手,他只是站起来,抹着眼泪,独自回家。
事后他告诉我:哥,我不想跟他们动手,打伤了都是一个村子的,不好。
我们小时候受电视的影响,总是爱演一些电视里的武侠,我们不叫这些叫过家家,那是城里人的词儿,在那会,这个词儿还没有飘进这样的小村。
他也会要求做大侠,或者做大侠身边的随从。
阿贵似乎就是这样,永远不会是主角。
所以他第一次选择了离开,离开课堂。
阿贵跟着村里的木匠师傅学了木匠,跟着建筑队跑工地,理由是书读不进了,阿贵妈就给他求人,拜师傅,学个手艺活,能养活自己。
阿贵在外面个头越长越高,再见面时,已经比我高壮不少了。
再见面是在南京。
那是他第二次离开,离开手艺活,想着到大城市闯一闯。
阿贵跟我见面前,阿贵妈给我打了一通电话,说话依旧很客气,意思是,阿贵某次做工程,去了趟上海,看到高楼大厦,灯火辉煌,动了心,想着闯一闯,她是能理解的,年轻人嘛,谁不是年轻气盛。但她很是担心,上海毕竟太大,非要出去,那就先去南京看看情况,阿贵一个人在外面总是经历少,烦请我照顾下。
那个语气里透着一句话:你不要嫌弃我们麻烦,我认识的在南京的就只有你。
我听着心酸,我跟母亲通了电话,母亲意思也是,能帮就帮下。
当时我还只是刚毕业,在村里人的眼里,如果某家的孩子在某个大城市,仿佛这个大城市的所有他都可以触碰的到。——这不能怪他们,他们的认知在一个村里二十多户人家,谁家有事都可以互相帮衬到,他们没见过外面的世界,连镇上都很少去!
我喊阿贵到我跟朋友合租的地方,一起吃饭,跟他聊聊想法,我们年龄相仿,都是想着大城市闯一闯。
他说他在某个工厂,提供食宿;我说挺好,压力不会那么大。
他说他来到后,觉得整个人不一样了;我说挺好,既然出来了,就好好做吧。
他说身边的人抽烟喝酒,他不大喜欢;我说,那你就利用闲暇时间多读些书,管好自己,千万别跟不好的人走的太近。
他说,好,我会的,哥,我想借点钱。
在那一刻,我警觉了,问他为什么,他回答,妈妈出门给的钱丢了,平时跟大家出去身上没有钱,有时候要请吃饭什么的,很不方便。
从他的含糊言语中,我大概意识到,妈妈给的钱未必是他丢了,又或许是出于其他原因。
我无法猜测更多,给了他一部分,告诉他,这点省着用,即使钱丢了,妈妈会责怪,但事情还是要跟妈妈说的,也不要乱花。
其实我不是担心他乱花,我只是希望他能告诉阿贵妈,他一个人在外面,身边的人总是难以分辨的,有些事情藏着就永远不知道真相是什么,之后就很多事都说不清了。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往后偶尔在过年会发发信息祝福下,便再也没有其他联系。
他的第三次离开,就是离开南京,回到村里,真正的做起了工程。
据说做的还可以,家里的洋房盖了起来,再回老家,只能碰到阿贵妈。
她又会拉着母亲和我,去看她的新家,每次去,她还是会捧出一些糖来招呼我们,我知道,阿贵妈那会是幸福的,家里最黑暗的日子渡过去了,如今过上了舒服的日子,儿女都成了家,都有了孙子孙女,如今也住上了小楼房,阿贵现在赚的也不少,只是成天在外面跑,辛苦。
那段日子,她能爽朗的笑,能自豪的说房子怎么装好看,她不再怕别人嫌弃,她的生活有阳光照进来。
我们替她高兴。
这高兴在今冬第一场雪似乎就戛然而止了,或许更早。
阿贵最初是左眼不好,看不清东西,去医院始终查不出个所以然来,阿贵情绪也不大稳定,家里人几次想带着去其他医院看看,他总是推脱,说医院都是一样。
再后来,时不时家里有防疫站的电话打过来,家里人总觉得是诈骗电话。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