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受过九年义务教育的没有不知道《荷塘月色》、《背影》、《匆匆》、《春》的，还要求背诵。因此，朱自清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一个文质彬彬、多愁善感、细腻温柔的作家，很多词汇都是他教给我的，比如“抖擞”。还有他的名字，也增加我的好感。

可后来，了解了一些作家们的逸事，听说朱自清有家暴倾向，尤其是对孩子们。我对他又生出了厌恶。甚至到了不愿多看他的文章的程度。

当我对中国近现代文学重新生出兴趣，朱自清又是绕不开的话题。我又觉得不看他的散文有些可惜，不能因人废言。

于是，就有了今天的主题——朱自清的散文《儿女》。原来，我听到的他的家暴是他自己招认的。通过这篇文章，也让我重新认识了朱自清。

他开头就自我反省：

“我是个彻头彻尾自私的人，做丈夫已是勉强，做父亲更是不成。”

我想这肯定是实话，甚至朱自清比这说的还要严重些。一般写文章，写到自己的不好，总要粉饰一下。“已是勉强”和“更是不成”，都有些言轻，实际上应该是“一塌糊涂”和“糟糕透顶”。这比较符合实际，但不符合他文人的自尊心。（我帮他把实话说出来，不知他要是有知，是气得脸红，还是自觉惭愧。）

至少在文中他相当的惭愧：

“想着孩子们受过的体罚和叱责，始终不能辩解——像抚摩着旧创痕那样，我的心酸溜溜的。”

他确实是酸溜溜的，心里不是滋味。他提到读了有岛武郎的《与幼小者》：

“对了那种伟大的、沉挚的态度，我竟流下泪来了。”

有什么样的内容，能让他流下泪，我想一定是想到自己粗暴对待孩子的无知和残酷。

朱自清的父亲知道儿子对待孙子的野蛮态度，小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等孙子长大了，不能再不提醒了：

“我没有耽误你，你也不要耽误他才好。”

朱自清看了这一句，又哭了一场。是啊，他父亲的仁慈，他怎么就没学到呢。

朱自清想着自己的家庭，不就是鲁迅笔下的《幸福的家庭》么：

“每天午饭和晚饭，就如两次潮水一般。”

“急促繁碎的脚步，夹着笑和嚷，一阵阵袭来，直到命令发出为止。”

小孩子一到吃饭的时候，都和潮水一样，催着父母发出“开饭”的命令，跑去通知厨房佣人，又跑回来抢板凳。

我想起小时候，一大家的孩子在一起，也是这样的光景。

小孩子一多，就要抢板凳，我们看朱自清怎么处理的：

“叱责还不行，不由自主地，我的沉重的手掌便到他们身上了。于是哭的哭，坐的坐，局面才算定了。”

朱自清觉得这是最省事的方法了，屡试不爽。妻子安慰的方法，他觉得太慢。

“我是个暴躁的人，怎么等得及？”

朱自清用平淡的语气讲着孩子们的事，想要弄清楚自己为何控制不住自己的手。

除了吃饭，孩子们的大事就是游戏。最让朱自清为难的，是争夺玩具的时候。

“这一个的与那一个的是同样的东西，却偏要那一个的；而那一个便偏不答应。”

实话说，朱自清虽然不是在说笑，是很严肃的研究孩子，我却控制不住想笑。也许用今天的话来说，朱自清的情商太低。一个大人对孩子的行为捉摸不透，产生了幽默滑稽的效果。

我想替那些孩子说一句。孩子们评判玩具的优劣，标准肯定有一个且非常关键。大人如果用自己的粗笨麻木的心去理解孩子的脆弱敏锐的童心，只会伤害孩子。

没想到朱自清是这么粗鲁的人，但下面他自述的事就更令人发指了。

“我懊恼极了，有一回，特地骗出了妻，关了门，将他按在地下打了一顿。”

“我将她紧紧地按在墙角里，直哭喊了三四分钟；因此生了好几天病。”

儿子女儿都不放过，都还是一两岁的孩子。朱自清也给自己找了些理由，也为自己的所作所为给受苦的孩子道歉，称自己从前真是个“不成材的父亲”，反思自己的教育方式不得法。

除了那些不堪的记忆，朱自清也有跟孩子们的幸福记忆。

“小的总是可爱，孩子们的小模样、小心眼儿，确有些教人舍不得的。”

“他说‘好’字，总变成‘小’字；问他‘好不好？’他便说‘小’，或‘不小’。我们常常逗着他说这个字玩儿；他似乎有些觉得，近来偶然也能说出正确的‘好’字了——特别在我们故意说成‘小’字的时候。”

朱爸爸终于像个爸爸了，懂得欣赏孩子们的可爱了，也懂得舍不得孩子了。

朱爸爸不称职大概是朋友圈公认的。朱爸爸说自己的朋友大概都是爱孩子的，有个朋友还专门写信责备他。在这个有丰子恺、叶圣陶的好爸爸圈里待久了，朱爸爸开始意识到自己的问题。

朱自清开始考虑儿女的成长教育了，计划着让儿女知道怎样做人才行。

“但是要不要他们像我自己呢？”

他也没了主意，便问了夏丏尊，夏回答“自然啰。”他不满意，又问了俞平伯，俞回答得妙：“总不希望比自己坏啰”。

朱自清很满意，觉得像不像不在乎，比自己好就行。

“职业、人生观等，还是由他们自己去定的好；自己顶可贵，只要指导，帮助他们去发展自己，便是极贤明的办法。”

关于是不是一定要上大学，朱自清也提出了怀疑。

“人的好坏，也不尽靠学校教育；说是非大学毕业不可，也许只是我们的偏见。”

“目前所能做的，只是培养他们基本的力量——胸襟与眼光，孩子们还是孩子们，自然说不上高的远的，慢慢从近处小处下手便了。”

从此，朱自清想要好好地做一回父亲。他想到了鲁迅的“狂人”和“救救孩子”的呼声，不敢不做个好父亲。

“不能想了。

四千年来时时吃人的地方，今天才明白，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大哥正管着家务，妹子恰恰死了，他未必不和在饭菜里，暗暗给我们吃。

我未必无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几片肉，现在也轮到我自己，……有了四千年吃人履历的我，当初虽然不知道，现在明白，难见真的人！

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者还有？

救救孩子……”《狂人日记》鲁迅

在文学作品中，捡拾一颗颗珍珠，那感觉真的很美妙。鲁迅的《狂人日记》强烈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