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我出生在湘南边陲的一个普通的小村庄。
那里依山傍水,后山绵延的松林和村前一大片稻田使这个小小的村庄看上去秀美宜人。和其他很多湘南的村庄一样,那里经济不发达,农业为主,几亩田地,一方池塘,一片果林,便是大部分村民的收入来源。
我从小在这样一个地方长大,因地方不发达,各方面条件有限,所以小时候不知道什么是兴趣班,没见过大玩具,没吃过生日蛋糕,更不知道什么是游乐场。
我的幼儿园教室是一间漏着雨的泥墙房。上小学时正赶上学校重建,就在村民家狭窄的泥墙房里上课,和收稻谷的农用机械与稻草堆一起,老师是公办的乡村教师。若是村民有了意见,全体师生都要一起挪地方,扛着从自家带来的桌子凳子,装着书本,从这一家换到另一家。直到村里那栋2层的红砖房建好,教室才算固定下来。
小时候看电影,是要跟老师和同学一起走四里路到镇里,才能看到黑白的抗战片。村里逢大喜事,也会出钱请电影团下乡来,在小学门口的院子挂上一块大白布,全村人便各自搬出小板凳,一起看黑白的露天电影。
这样落后的小村庄,自然无法跟外面的城市相提并论。但在这个普普通通的小山村里,有山坡,有田野,有河流小溪,有果园,倒也是小孩子们玩乐的天堂。
在这个小天堂里,我有一起玩乐,一起长大的小伙伴,也见过村里发生的许许多多或荒诞或有趣的事情,这些过去的人和事都存在我的记忆深处,偶尔会浮现,时常会想念。今天,我决定把这些记忆中的事情写出来,让更多的人看到。
(一)石英
石英是我的邻居,她住在我们家斜对面的“三栋厅”里。
三栋厅是一座青砖黑瓦的清朝民居,因房子是三进两厅的布局,当地方言便简称为三栋厅。屋子的主人姓曾,清朝时期做生意发了家,因而盖了这座门梁有雕花,内有厢房数间的三栋厅。
这位曾姓的后代在清末民初继承了这房子之后便成了地主。石英的太爷爷就是这地主家从外地雇来的长工,住在三栋厅最后面的杂房里。后来地主被打倒了,石英的太爷爷去世了,留下她爷爷在那间杂房。后来石英的爷爷也去世了,石英的爸爸就继续住在那杂房里,以捕蛇为生,后来娶了个牙尖嘴利的女人,生下了石英和他弟弟。
几代人下来,三栋厅已有上百年历史,那间杂房也已经变得破败不堪。
石英长得像他爸,头发很黄,发量又少,干干枯枯的,像那晒干的稻草一般。她很瘦,两条手臂细小如柴棍,脸色总是透着一股蜡黄,看上去很没营养,好似家里一日三顿吃的都是咸菜一般。她眼睛天生有些泛白,不说话的时候看着有些呆滞,甚至有点空洞,他爸爸看起来也是这样。
石英嘴唇薄,很会骂人,经常端着一碗饭站在路边,一边吃一边翻着白眼狠狠地骂着别人家里的祖宗,这时候又觉得有点像她妈妈。
石英的弟弟,是个傻子。说是傻子,倒也并不是全傻,还算能听懂人话。只是说话有些结巴,口齿也不太清晰,说一句话要吞吞吐吐半天,才说出含含糊糊的话。他反应有些迟钝,别人跟他说话或问他问题,他不会马上回答,总是用一双呆滞的眼神愣愣地看着别人,嘴巴半张着,嘴角上一股透明而粘腻的唾液随时都要流下来,待别人重复过几遍之后他才会用含糊又结巴的声音回答 。因为是个傻子,所以他从没进学校念过书。
我家是小卖部,石英和她弟弟都喜欢去我家玩,就连吃饭的时候,也要端着一只四方的碗口处破了许多个口的粗碗站到我家门口来。
石英比我大一岁,个子却比我瘦小很多,读书也比我晚,所以我常常觉得我比她大。
我拿家里的零食吃的时候,她会在门口巴巴地看着,有时我会分一点给她吃。当她向家里要到一点零钱的时候,便会带着特别神气的表情地来我家买东西吃,有时是一包瓜子,有时候是几根辣条。
石英没什么朋友,我的几个小伙伴们也不太喜欢她,说她手脚不太干净。但我没看到她偷东西,来我家的时候就算看到我吃东西会露出羡慕和渴望的眼神,但也没主动管我要过。
石英喜欢拉我去三栋厅里跳皮筋,下雨的时候,我们一边看着天井上落下的雨,一边跳得满头大汗,好像雨直接落到我的头上一般,石英的头发被汗水浸湿后,显得更少了,脸上却荡漾着很开心的笑,瘦黄的脸有了几分小女孩的生气。
有时候我们也一起玩捉迷藏,在空荡荡的三栋厅里乱窜,有一次还躲进了前厅附近很诡异的夹缝里,抓我们的人半天都没找到。
我喜欢在三栋厅里玩耍,但天一黑我必须要回家,因为那里没有灯,加上是老房子,一到晚上黑漆漆的,有些恐怖,甚至有几分阴森。
石英上完小学就没再念书了,因为家里没钱。山上的蛇越来越少,田间的蛇又越来越不值钱,他爸爸本就不多的收入变得更少了,只等着别人请他去做一些杂工,但因为曾经被人发现过他有手脚不干净的毛病,所以也没什么人愿意请他。
石英的妈妈没什么手艺,却打扮得有一些招摇,村里人传言她妈妈是出去“偷人”了。石英痛恨别人说她妈妈,只要别人在她面前提起她妈妈的事情,她便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概翻了白眼臭骂回去。
我去镇里上学之后,慢慢地不再跟石英玩了。
放假的时候看到她,她依然是那副黄黄瘦瘦的样子,站在三栋厅的门口,她见到我也会像以前一样咧着嘴笑着和我打招呼,看我的眼神似乎有些渴望,又似乎有些闪躲。
母亲告诉我,石英和她弟弟都来我们家偷过东西。石英会趁母亲在屋后洗菜时,迅速地从货架上把零食夹在自己的腋下,大大方方地走出门,被抓住时,两手往前一摊,硬说没拿,可是手臂一下没夹紧,零食就从腋下掉下来了。
有一次我回家,母亲说石英出去打工了,那时我在上初中。因为石英爸爸太穷,石英的妈妈也跟别人跑了。
大概再过了两年,就听说,石英嫁了,跟了一个工厂里的小伙子,嫁去了四川。
自从石英出去打工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我不知道她出去后是怎么赚钱,又怎么嫁人的,也不知道她嫁去的地方是一个什么地方,是不是比她在家里时过得好一点。
我只记得她那张蜡黄的脸和那一头干枯得如稻草一般的头发,记得她跳皮筋的时候脸上荡漾着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