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忘记,那个夏天的傍晚,落日的斜阳挂在树梢,村落里冉冉升起炊烟的时候,我的数学老师骑着自行车来到我家的情景。
他话语很简洁,也很恳切,要我回学校上学。他说,他不想看到一个有着极高数学天赋的学生被埋没。他对我有如此高的评价,而我终究辜负了他。并且,我永远不会想到,在我家的前院,我们站在金黄色的落日里,一次简短的会面,竟成了永别。
时光不紧不慢地流逝着,很多东西都改变了,零落在心里的记忆,有的遗忘,有的模糊。但是,那些关于他的画面,却总是在某些时候触动我的内心,而后跳出来,越来越清晰。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我还记得,有一次数学期末考试,我早早地交了卷,然后一个人走在空荡的校园。许久,在我不经意的猛一抬头,却发现数学老师正站在我跟前。
他双眼直瞪着我,表情十分严肃,并用夹着香烟的手,指着我说:“谁要你提前交卷的?这次数学考不了100分看我怎么收拾你!”说完他甩掉香烟就走了。
那时,我本来轻松的心情一下就忧郁了很多,而且还很生气,不就是提前交卷吗,干嘛对我这么凶?
我漫无目的走在操场的跑道上,尽力地回想数学试卷上的题目,看看自己有没有做错,生怕没有满分遭到他的批评。沉重的思绪一直担心到成绩单出来,数学考了100分,我才放了心。“哼,我再不用怕你了。”我心里默默地对他说,终于舒了一口气。
那个时候,我其实很不解,为什么我的数学成绩优异,而他却总是对我那么凶,似乎就没怎么对我笑过。就算是一次数学笔记没交,他也会把我叫出教室批评一顿。
他总是很严肃,就像不会笑一样,手指夹着香烟,生硬的语气,以致我每次向他请教数学难题,都要先把自己的心情平稳一下才敢走近。
然而,他每次给我讲解数学题目,又总是那么耐心,那么细致,一直到我能举一反三为止。往往是我问的题目完了,他又随即列出一道给我做,还一起讨论可能解题的所有方法。他思考问题时神情很专注,有时会皱下眉头,但立即就会拿笔在草稿纸上写好解题思路,然后深入的讲解。
每次我心里都很佩服他,他的方法太多了,又是那么灵活和巧妙,我有时真无法跟上他的思维,很多次都弄得脑门冒汗。
不过,当一道难题被攻克时,我心里又会有说不出的喜悦和骄傲感,也只有在这时,才能偶尔看到他脸上微微浮出的笑容。
我记得,他上课时,是极其认真的,尤其是那工整的板书,整整一块黑板,写满了解题过程与思路方法。他上课的吐词也很明了,简洁精练,重点突出,让人一听就懂。
他上课提问很巧妙,除了基本的教学需要外,往往会将题型突然延伸一下,让我们心中一亮。还有他的眼睛十分敏锐,我们的一举一动都悉数掌握,目光在每一位学生脸上都会扫过。
当然,他上的数学课几乎没有不认真听讲的,但这并不是他严肃的缘故,而是他上的数学课往往是我们刚听入味,而下课铃声却早已响起。
我一直认为他是数学老师,应该只精于数学教学与巧妙解题,然而,他讲起有关数学的故事来,却也是思维严谨有序,描述十分生动。每次我都听得热血澎湃,兴奋不已。
从他细微的叙述中,我慢慢地知道了“数学史上一元二次方程求根公式引发的数学大论战”,“数学黑洞”,“圆祖率的妙用”,“平面上的最短路线问题”,“数学猜想”,以及那让我曾经梦寐以求的“几何原本”等等。我也知道了祖冲之、陈省身、华罗庚、陈景润、丘成桐、欧几里德、欧拉、牛顿、毕达哥拉斯、费马、冯·诺依曼、笛卡儿……这些中外著名的数学大师。
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给我讲的华罗庚和陈景润的故事。
我知道了数学大师华罗庚,从15岁开始,即便贫病交加,却用5年的业余时间,自学完成了高中和大学低年级的所有数学课程。
尤其是数学老师讲的华罗庚20岁时发表的一篇《苏家驹之代数的五次方程式解法不能成立之理由》轰动中国数学界的事迹,令我内心敬佩,热血膨湃。我后来在课外自学大学数学课程,就是源于他。
还有数学大师陈景润,我知道了这个内向好学的前辈,在贫困的环境下,靠一盏昏暗的煤油灯,在小屋里演算了几麻袋的草稿纸,最终攻克了世界著名数学难题“哥德巴赫猜想”中的(1+2),创造了距摘取这颗数论皇冠上的明珠(1+1)只是一步之遥的辉煌。
那时,我对数学猜想的热情,或者说对数学的热情,很大程度上来源于听了陈景润的故事。我甚至暗暗发誓,一定要学好数学,将来也去攻克那些令人望而生畏的数学猜想。
因此,我对数学老师的敬佩中,还多了一丝感激。我感谢他为我不厌其烦的讲了那么多数学家的故事,从而让我越来越喜欢数学。
甚至,在那时开始,所树立的不怕吃苦努力钻研的精神,也是数学老师所给予的。我对他由衷的佩服与尊重。
那个时候,我越来越喜欢数学,学习兴趣日渐高涨。我不断地到处收集有关数学的课外资料,每次都看得津津有味,忘掉时间。
我印象中,数学老师时常也会表扬我,但每次都只是轻轻带过。他阅卷打分很讲究也很严格,有一次数学考试,试题我全部做对,但他只打了99分。那时他在教室刚讲完试卷,我就大声问他为什么没有给我满分,他的回答竟是我字迹太差扣掉1分。
因此,后来我的答卷,无论什么科目,我都一直保持着卷面整洁,字迹端正。我确实没想到,他连这样的小事居然也不放过,我又对他多了一份敬意。
我也有让他自豪的时候,除了数学考试我基本是满分外,还表现在课外。有一次课间,我到办公室拿作业本,他看到我进来后,就认真地向别班的数学老师介绍我,在其他老师的赞许声中,我看到他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还有一次,我去吃饭,小饭馆是学校一位老师开的。当时我打了饭才忽然发现自己忘了带钱,正尴尬时,他走了过来。
他也不问什么就拍着我的肩,向那位老师介绍说:“许老师,他就是叶君,我们学校的数学王子。”
那神情欢欣,喜于言表,自豪地吐出一口香烟的动作,是我见过他最搞怪的举动。也因此,我那次的餐费以及后来的好几次,饭馆都没收过我的钱。
那时,我心里才觉得原来数学老师对我的评价是那么高,这也使得我更加喜欢数学,更加刻苦地学习数学。
我记得,数学老师生活中很喜欢抽烟和喝酒,很多次我见到他,他都是抽着烟,要不就身上带着酒味,但他从不缺一堂课,而且非常守时。
他在教室一定是精神抖擞、充满激情的上课,给我们最好的一面。我原以为,他身体一定很好,却不知他身体早带着病痛,而他在我们面前绝不会表露。
以至于后来,他的离世让很多人感到意外。
我已记不清他是哪一天因病去世,我只知道我听到这个消息时泪流满面,尽管这时我早已离开了学校。
那是在东莞的一个午后,没什么阳光,我打电话给父亲,却偶然从父亲口中得到了数学老师已去世的消息。
我至今不会忘记,当时站在电话亭里的我,瞬间的悲伤让我呆滞,眼泪怎么忍都忍不住,使劲地往下流。
我听不到电话里父亲的声音,整个世界都安静了,是那样悄无声息。我双手紧紧地握住听筒,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我也不知何时,电话那头的父亲已轻轻挂掉了电话……
我怎么都没有想到,那个夏天,那个傍晚,他骑着自行车来我家的见面,竟成了我们的永别!
他送给我的那本数学小册子《从祖冲之的圆周率谈起》与奥数教材《华罗庚学校试题解析》成了我永远不能忘却的记忆,因为这是他送给我的最后的礼物!
我把他送的书一直小心地保存着,至今仍放在房间衣柜的底层,每次过年回家,我都会把书拿出来整理一次……
也许,我只是他教师生涯里众多学生之一;也许,我并非是最出色的那个;也许,我的数学还不能到达他所期望的高度。但他,却是我无比爱戴和敬重的数学老师!
我很后悔,我不该中途退学,我不该放弃学业,我辜负了他对我的数学期望!他曾经就对我说过复旦与川大的数学系,说过解析数论与应用数学……也是我一直憧憬的美好未来,而我,却因为退学永远地断送了梦想……
他,就是我中学时的数学老师--李老师,一个我一生都不能忘记的人,一个我一生都敬爱的人,一个永远值得我尊敬和怀念的人!
苦战猛攻埋头干
熟能生出百巧来
勤能补拙是良训
一分辛劳一分才
您写在我数学笔记上的--华罗庚前辈的话,即便我没能做数学,我也会永远铭记于心!
李老师,愿您天堂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