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走了很多年了。
据年长爷爷13岁地姑婆说,爷爷是端午出生地。他生在这天,又走在这天,60个端午,是开始,是轮回,是结束。终于在又一个这样地日子里,离我们而去。
那年我12岁,他曾经答应我,等我上离家10里路地中学时,就为我准备很多很多地炸泥鳅,那时候,家家户户地莲田里,一锄头下去都能翻出泥鳅。他说,我父亲读高中的时候就这样吃了几年,带菜的饭盒,还可以给我用。
那是我第一次明白,在生死面前,承诺是不堪一击的。那是我第一次肝肠寸断,而我不知道,有些眼泪是会伴随一生的。
在短暂的我们相处的10余年,他一直喜欢穿一件深蓝色的中山装。衣服上有3个大大的口袋,在那个贫穷的年代,也能从里面掏出一两件欢喜的物件。有时候是两块金桔饼,有时候是几颗酸的掉牙的青李,有时候却是一本小人书。
对书的喜爱大概是从这些小人书开始的。成人巴掌大小,有图片有文字,大多数是武侠类,通俗易懂。那些书,打开了我通往未知的大门。可惜没有好好保存,若是留到现在,可能已经是古董了。
印象中,爷爷能写一手漂亮的字。小时候家里几口带锁的木箱中,都能翻出一捆一捆的整齐的小楷,像黄昏时分站在电线杆上的鸟儿。它们在岁月的河流中,随着爷爷的离去,消失在老屋的风里。
我一直好奇,4岁丧父,16岁丧母的爷爷,是如何读书习字,并远迁外地,盖屋,娶妻,养活7个儿女的。他平凡又传奇。
爷爷是爱花之人。这体现在他经常从别村折些花枝回来,种在门前空地上。家门口有一大块空地,周边种了好多颗杉树,将我们一家围在一起。杉树已经非常大了,是爷爷刚搬来亲手种上的,跟他的几个孩子一样,已经枝繁叶茂。大树底下,是一些花花草草。有零星开几朵的桃花,随手插入土里的月季。我最喜欢的是一株开得欢的芙蓉花。叶子很大,像一只只绿色的手掌,风一吹便对我们挥手致意。花朵有碗那么大,粉红色的花瓣,一片连成一片,挤挨在一起。因为没有香味,所以开得格外的努力。
爷爷秉性一定很正直。那时候乡下还未通路,每当下雨路上都是黄泥,难以出行。我家门口那一整段路却很平整,干净。我常常看到爷爷农闲时拿着锄头在门口,这里敲敲,那里填点土,还挖出一条小沟,将水排到河里。爷爷出殡那天,村里来了很多人,那个全村都是本家的村庄,我们这个外姓能得到这样的待遇,想必爷爷一定做了很多。
他活着的时候,我和弟弟特别喜欢他。每当日落西山,天边剩下彩霞的时候,他会坐在门口树底下的大石头上,抽那种自家种的卷烟。烟丝是自己种的,夏季成熟以后采摘回来,晾晒在竹条上,直至晒干,切丝,用白色的纸条随意地卷成筒状。我们会站在他的身后,一人一边,为他捏肩膀,捶背。很多年以后,我记得的爷爷,是两只耳朵,和后颈上刀刻一样深深的皱纹。天慢慢暗下来,烟头一亮一亮的,他抬头看着月牙,吓唬我们,用手指月亮是会被割耳朵的。一直到现在,我从来不敢用手指指任何东西,不管是月亮,还是人。
如今我们全家已经搬走很多年了。爷爷不在,我们剩下的和新生的,仍然会在每年的端午节,狠狠咬下碗里的大肉丸子。新房墙上的黑白照片里,爷爷一如既往地微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