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上小学的时候,我就见过“你”。那时你还像一架活的行走的意大利炮,见人就大声嗷叫。包括我。你出现的时候有一阵欢快的铃铛声,那是独属于你的。我是不怕你的,我甚至觉得你还有点可爱。尽管你的分贝总是盖过体积,我不觉得“你”有什么能引人关注的危险等级。如果你是在一堵墙的另一面发挥你的声贝功能,那么路过的胆小的人都能像箭似的飞逃了。
“你”也许还不认识我,只当我是某一个令你不满不安的对象。然而我是知道“你”的。我的奶奶和你的主人属于上了年纪的老闺蜜了。我很喜欢她,她慈祥,善良,说话字里行间很温柔,她是个热情的淳朴的人。我想,我也是喜欢你的吧。
不久后我便随着父亲的工作变动搬了家,那时我已经读小学二年级,不能再在老据点撞见“你”。那是搬新家的第一天,我的父亲从学校接我,走过一段长长的阶梯,路过一段阴阴的小廊,就到我的新家。也是那时候我明白自己很念旧,对于陌生的新鲜的一切东西都不能立刻适应。然而没几天的傍晚,我须独自回家,老实说经过那段走廊时我提心吊胆 ,黑暗的地方的占面积远远大于光线能照射到的地方。直到我听见一个熟悉的铃铛声,对我而言就像一根火柴点燃了一堆木材,我知道尽头有什么,于是加快了脚步。最终一个人走完了那段路,然而我好像听错了。只得坐在楼下暗自小憩,我感到愉悦,也感到落寞。加上那一天的家庭作业多到数不过来,我已经没有什么好心情了。
上楼的时候,每一步都很艰辛,每一个脚印都很沉重,不一会儿就下起了雨,我在楼道里迟迟不肯回家。夜色缓缓袭来,我用乌龟一般的速度回家。在某一个拐角,我依稀觉得黑暗中有什么,我于是迅速弄亮感应灯,接着便是你朝我走来,铃铛上下晃动着,这一次你没有在叫我。那一次,我第一次抚摸你的脑袋,可能也许你在等我回家。那天晚上我早早上了床,关了灯,直到半夜才睡着。
原来 ,我们是对门的邻居。这不啻于收到开学延期的消息。
在一个濒临夏季的中午,我疲倦的从学校回家。就看见你孤伶伶地躺在楼梯口晒太阳,连你都知道多晒太阳,学校却总是挤压体育课。我慢慢的走近你,你也起身,晃晃脑袋,抖擞身体,铃铛声此起彼伏,我蹲下身,迎合你的温柔,你却抬起左前腿和我握手。我多想整天和你呆在一块,尽管我们彼此不通,却心有灵犀。迫于下午的课,我得回家了,但你好像知道我的心思似的,快步跟上来,你很强壮,我步子迈得多大你都能跟上,甚至差点超过我。此后,这样的追逐游戏被提上日程,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好,你一直在等我回家。
天有不测风云,考试我有一塌糊涂的时候,我总羡慕你无须考试,悠然自得,然而你也有不堪。到了一定的时期,你会制造很多人类眼中的垃圾,一向性情很好的邻居婆婆也容不得你了,于是给你在楼道建造一个小家,以往温室的日子在这段时间都离你十万八千里。有时我常常叫你来我家做客,不过你好像心有惶恐,一会儿便要急匆匆的回去,扒拉一会儿温室的门,见无人应又得回去那个小窝,婆婆隔三差五会给你换掉被褥和毛呢毯,但我知道你也是个有心思的家伙。你辗转于三地,总吃到闭门羹,奶奶偶尔见到你会给你做好吃的,一面悻悻地笑道:小家伙又惹祸了吗 ?
我渐渐升上初中,你好像也慢慢变了,不止是年龄。有一段日子,即使是晴朗的好天气,我回家也见不到你的身影,并且在回家的路上还碰见你和别的家伙在一块,三五成群,那段日子,连婆婆也性情大变,看见你就会发怒,嗔怪并且不让你回家,那又是一段你不得不住在温室外的家中的日子。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觉得你变了,就像山海的迁移,直到某天我去给你送饭的时候,无意瞥见你的家中几位陌生的小成员,我知道,你从姑娘变成妈妈了。也是那个时候,我发现即使是我,对于你们家也是不速之客,以至于送饭的时候我只把食物远远放着,转身静静离开,此外,你也一改往常地不在时时嚷叫,我觉得清净,又觉得难过。有一回,我尝试看望你的孩子,我并没有什么恶意,当然你也知道,所以我的手上并没有什么伤口,但我再没有那样的想法。
为人父母是幸福的吧,是幸运的吧。就当我快要适应这样清净的生活时,某一天我回家,你像过去那样在楼道口等我。然而这次没有握手,而是焦急的围绕我,嘴里发出低吟,我飞快的上楼,我想我已经猜到了,也是那时,我发现你的的确确变了,我的步子稍稍迈大一些,你便掉了队,停停顿顿,吐舌头的声音不用俯身就能听见。那时候,我已经就读初二。
你的孩子被婆婆送出去了,送给谁连我也不知道。我似乎体察到你的苍白无力 ,你的绝望痛苦,而唯一没有感受到你的愤怒。对于婆婆而言,单是和你生活便已经心力不足,或许你的孩子被送走,是更好的吧,他们长得很快,不到两年就已经能奔跑 ,你的奶水再也不能喂饱他们。婆婆说,放心,送的人都很喜欢它们,比在这里强。你后来慢慢接受了这个事实,又回归到与我的生活中来,像以前那样等我回家。我感到幸福,却不想这样幸福。我想要你也一样幸福。我此刻回想你的一生,那是你唯一一次做母亲。
此后的日子,你又像往常一样陪伴我,我也尽力像过去那样期待放学。假期总是有很多晴朗的日子,我们就一块出去散步,你跟着我,铃铛也很得意,咋咋呼呼的。阳光抛在地面上,江面泛出金黄的颜色,你还是喜欢用鼻子到处嗅着,我间或就要催你跟上来。那是我人生中不多的快乐时光。尽管你在我眼里越来越小,越来越疲惫。
为了学业,我不能像以往那样玩耍,常常在晚上疯补狠熬。你在温室外面的时候,会扒拉我家的门,示意要来陪我。很抱歉,初升高是很重要的,因此我不得不将心思从你身上拿走。有一个夏季要渐渐来了,那到关卡也离我愈来愈近,我寝食难安,生怕名落孙山。你好像也知道我的焦虑似的,偶尔来见见我,除此之外,再没有见,我好像也没有更多的在意你,临近中考那几天,中午回来也不曾见你,炎热的天气搞得所有人的闹哄哄的,我想等我考完了试,我们在一块去晒太阳吧。我什么都会告诉你,你静静听就好。
我是这样想的。此后的整个暑假都没有见到你。小家,温室,都没有你,铃铛声也没有。有时候我出去,总盼着回家的时候你能再出现在楼道口 ,张开嘴,吐着舌头,没精打采的等我,像一尊佛像似的躺在那里。
我总是那样盼着,整个暑假都盼着。尽管我已经从婆婆口中得知你的消息,得知你的寿命与我从出生便不等的。
好几年过去了,我也已经成年。婆婆身边随行的家伙也换了好几个。当然,我没有关注它们中的任何一个。对了,婆婆总是说,它们哪哪都不如你,不如你听话,不如你乖巧,不如你,那么像人。我常常梦到你,为你流过眼泪,我怎么也无法接受,也不能适应,为什么你不能告诉我一声呢?你知道我是个念旧的人。
我很想你,你想我吗?我的小狗,迪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