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本该娇艳的鲜花还未开放就已枯萎;看到总是梳理羽毛的小鸟不知道该要飞往哪里;看到破土的嫩芽已经腐烂发臭了一片;看到阴云遮蔽的天空从不洒下阳光,生长在下面无法成长的生命却个个都在叫好。
——红泪
1
只要是在阳光明媚的晴天,只要是在远离城市生活的地方,只要是不看见成排成栋的房屋错落交叠着一望无际,人潮密密麻麻的拥挤流动着;而只需要有那么一丝的机会,只需要有一丝的机会不用听见谁的声音,不会看到任何有关社会生活本身的事情,放眼望去尽是青葱连绵的小山,隔一段就豁露出两山之间下湿润的林地和深谷,其中哪里可能正在冲击着布满绿苔又滑又圆的石头掩在灌木和藤蔓里的径流;不一会儿还有碧蓝色的天空之下同样蓝色映青的湖泊静静停留在一片更大、视野更开阔的森森密林中,湖泊边沿松弛发软显出红褐色的土壤上歪倒着几棵杉木,湖面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因为什么原因荡出波纹直致又消失不见。
可是这样的景色还不够,只要再等一会儿,只要二十分钟,走过了群山还能紧接着看见平原上一根一根耸立的石峰如山那样高,像树一样在它不平的表面长出一片片的小叶子,隔出不远又是同样壮美的石峰,它们有的根柱细小,但顶上却惊奇的粗壮;有的好像不挺直的生长,反而在一边突出来;有的最高直直的拔尖;有的最低只像个小山丘一样盘固着不动。最令人赞叹的是石峰下不是胡乱突出散布着的碎石,也没有人工布施过的痕迹,只单纯是一片绿洋洋的草地,一点儿也不缺陷的蔓延到雾蒙蒙的石林深处,好似从未经人探索过的神秘迷宫一般,不禁让人心生敬叹之情。
每当看见这一类自然美景的杰作,无论是谁,都不可能在语言这种有限的意义上说出什么赞美的话,而只能默默的观望,或许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不,不是,不是这样的,应当说,只有每当摆脱了作为一个人而存在的一切事务,仅仅只是作为一个渺小而平凡的生命的时候,我们才有可能感受到自然最原始的脉动,那好像是一种纯粹的力量,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们,一直落在层层积灰和肮脏破片被掩盖遗忘的暗淡灵魂角落,是所有人一生中永远追求却错而不得的希望。
2
列车很快的前进着,不停的穿过一座座青色的小山和隧道,从一地到另一地,路过大片的果林和耕地。有的时候窗外远远的地方会忽然闪过一道蜿蜒不知去向长长的溪流;有的时候天边的高地出现了许多带三个叶片旋转的白色风车;有的时候天空从晴朗变得阴沉,空气从干燥变得湿润,雨点很快的落下来,打在枕木和石块上、打在横贯山脉的车厢外斜斜的划过窗边,落到下面的山谷和最下面一座小小的木屋飘起水雾来旁边狭长草地的河流里,顺着山底向上逐渐茂盛的山腰部分,列车前方黑蒙蒙的一片,好像从左边开进去,绕过直接乌云的山崖骤然闯入雨幕中消失不见。
这是在双明最后一次回去学院的路上,本来这样的景色常常会不由自主的吸引住他,总是勾起不禁想要走进雨中经受一翻洗礼的冲动——以前他就老是习惯把脸贴近到窗边玻璃面上感受那股清凉的独特意味。但是现在他却丝毫也没有那种想法了,他在忧愁着另一件显然更值得他忧愁的事情。像在他这样年龄段的青年,不消说,前途问题永远是最大的烦恼。作为一个大学即将毕业的人——至少是对于在我们这样的教育下培养出的人才而言,成年似乎也同学习本身一样,不是一个人心灵上发生不同变化的问题,也不是在某两个时间段的问题,而是一个阶段性的问题。也就是说,这不是一个八岁的小孩和一个二十多岁的人两者本身之间不管是在身体的成长又或是思想上完全不同的问题,也不是在法定年龄上规定一个人只要达到十八岁就成年的问题,仅就一个人对社会生活的实际认识而言,完全可以大胆无疑的说,无论一个人究竟是小到七八岁的儿童,还是大到五六十岁的专家教授,只要他还没有脱离过惯了习以为常的舒适校园生活,它就仍然没有成年。
按照一般的意见看来,双明不该是由坐这一趟车回去,而是早在上一学期就该留校备考,又或在家备考才对,而不是像以往假期一样正常的往来学院。好歹还有一点用的人都知道,哪怕学习上没什么优势,那也该早就出去实习,要么已经开始上班工作了。在他周围的人差不多就是这样,去年就有一半以上的人开始备考,今年就要调剂准备复试了,少部分也能在导师的支持下找到一份还说得过去的工作,往往要么没有,要么只有少数几人既不打算参加公务员招考,也不准备硕士研究生的考试,在外面没有一份正经的工作,心里模模糊糊对未来也没什么打算。
双明就像是在随便每一个小学、初中、高中,每个班级里都有的边缘人物,不良青年,既没见识也没学识,是个地地道道的蠢货。
然而也正是因为他的愚蠢反而使他人缘不错,和许多同学都有不多不少的交情。这样的交情总的说来在于他请客大方,待人热情,说话直言不讳,总是能够在恰当场合恰到好处的听不懂一些当下最流行的词汇;他也从来不会有意追捧什么人什么事,做事直来直去的。
但说他愚蠢并不是没有道理的。在家庭上他是农民出身,直到初中的九年教育都在本地乡镇渡过,嘴里说的是农家话,玩的都是些摸鱼捉虾的小玩意儿,又没有手机能够打发时间,平时也只和同一镇上的伙伴到处消遣。虽然上高中以后也能很快的跟上同龄人的步伐,但他的见识却已经落下了。什么时候又涌起什么潮流他还能跟着凑凑热闹,但一些社会舆论他就连半点见解都没有了。在他的个性方面也就同其它的人差不多,如果要说有的话那就什么都可以有,要说没有那也确确实实是一片空白。至于他的爱好的话也和他的个性没什么差别,这一点在紧张忙碌的高中阶段还不明确,等他进入大学则完全鲜明了,在他看来作为青年自然也要有作为一个青年的觉悟和具体的认识,这样的觉悟就在于要谈一场浪漫动人的恋爱,有一群知心的朋友以及可以允许追求随便什么不切实际的东西。确实,他是这样做的,只不过他汉色的皮肤并不讨人喜欢,不仅普通话说的蹩脚,还常常词不达意、结结巴巴;但最令人无可救药的是在各种场合他总是提起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想要博得人们的关注,最后却让在场的所有人都不自在,谁也不理会他。因为这一项缺点他一直都认为别的人对他抱有偏见,老师不时呵斥针对他同样是这个原因;这令他感到难过,有的时候甚至无缘无故的对一些人大吵大闹起来。只有在作为一个合格的青年对于外在表现上他才称得上优秀令他满意,也让别的人无可挑剔。在这一点上他一开始就买了一把昂贵的吉他,只学会了时下最流行歌曲的三支曲谱便任由它闲置了两年时间;而且衣着打扮上每个部分都是最新潮的款式,整体却显得怪模怪样;明明家境窘迫还情愿每次都花几百元理一个同样潮流的头型只为了保持短暂的效果;对自己的每一顿都精打细算,对别人不惜贷款借钱也要随时能够花钱请客。
到最后,双明仍然没有谈过一场恋爱,还是相貌平平,肤色黝黑,身材矮小,整个大学期间他既没有学到什么有用的知识,在为人处事上也没多大进步,并且除却每一学年八千的学业贷款以外,尽管他多次假期都外出务工,还是有额外三万的外债无力偿还。在别人看来更糟糕的是他最近又迷上了一窍不通的计算机语言,为此又花了八千元买了笔记本,报了培训班,这段时间就一直沉迷在这上面了。
3
下午近黄昏的时候列车停靠了站台,双明下了车照老样子提前一个小时等待换乘轻轨,中途没有吃午饭到晚上八点钟才坐公交回到学校。
当他提着行李和书包走在熟悉的花园小径上,这一次却多少带着点意味莫名的味道,“以前我看见这些是在什么时候?”他瞧着对着正门大道旁边有两联排花丛的日晷建筑,走过环绕教学楼和图书馆闪闪发亮的湖泊,不禁想到,“现在隔了多久,又是什么时候了?”他伤感的想着,“啊!有三年。我马上就要离开这里,再也看不到了。”而这个想法也让他徒然意识到他一直以来都不愿意面对的问题——“别的人都走了,而我却还在这里。”随后他立刻清醒的想起来刚刚进入学校的那一刻所抱有的侥幸心理——“那个门卫不认识我,他也许认为我是一年级的学生吧。”,“返校的人流中不乏缺少我这样甚至带更多行李的人,我不过平平无奇,谁会单独对我在意,有人知道我会是四年级的学生,其实也是和他们一样呢?”
“但是有没有人也像我这样想法呢?”他抬起头来到处搜索一下,紧接着就意识到这不过是在为他的无能寻找毫无意义的安慰罢了,他想到这一点,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
回到宿舍,果不其然,连排是寝室没有一盏灯亮着,在上一层或下一层能听到有人走动和打闹的声音,对面的一栋楼一个个小隔间发出的光照亮楼下的通道,有的人在隔空对话,有的人不知名的在呼喊什么,有的人跑来跑去,把地面踏得咚咚作响,而他这一层却连楼道灯都没有打开,空荡荡的只有两边贴墙上绿幽幽的消防灯光照映在寝室门旁的毛玻璃上。
他推开四人间的合页门,拉下门后的总闸,这间小小的屋子静静的亮了起来。屋内近门的左右两边公寓床打扫得干干净净,拆了床罩和帐帘,撤走了垫子露出原木床板,一本书都没有留下;能靠背的光滑木椅倒放在桌面上,好像从来没有住过人,又或者一直在等着新人来入住。
住在这两个公寓床其中的一个人和双明十分要好,差不多每天都搭伙儿去吃饭上课,经常一起到学院附近的湿地公园里散步聊天,有时还各自说一说心里话,属于在他看来为数不多亲密无间的朋友,只是去年他就通过其它学院的招聘会搞到一个不和专业沾边的职位,上了两个月班就把行李全部搬了出去,没有主动再和双明有过联系。而另一个是本地人,平时和谁都玩得不错,现在通过家里人打点关系在一家上市企业里谋取了一个闲职,也是早早就离开了学校。最后在双明对面的是位花花公子,只在每天深夜回来休息,其它时间一概不见人影,留下了床铺和一堆衣服、香水以及少数几件护肤品,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回来,又会什么时候回来。
双明放下行李,坐在收拾很整齐的桌面前默然沉思着,最初的一瞬间他感到对现实生活的迷茫和怅然若失,心里觉得难以忍受的苦闷甚至快要流下眼泪来,但没过多久他的自尊心就把他给拯救了出来,提醒他该做些什么事。于是他就从背包中取出崭新的笔记本,允许自己暂时忘记实际的处境,转而探索起他从未接触使用过,对他而言新奇又别致的东西。
就这样得以消遣一阵过后,他渐渐缓了过来,“他们做他们的事,我也能做我自己的事情。”他想到这一点,再加上刚回到学校对生活具有新的印象,阳台下的绿茵草场又传来男生踢球传球的声音、女生散步聊天的嬉戏声,他觉得一切又都充满了希望,事实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而可能是截然相反的另一种情况,现在他就觉得自己处在这种情况下,并且还得到向他传递过来的热情与欢乐的活力,他不由得认为,他也是可以分享得到属于别人所憧憬的美好未来的。
“嗨!乱想什么,还不如去吃点东西吧!”他突然站起来大声地说,几步就走了出去,就这样,双明现在也和从前没什么差别了。
双明是普通小县城中最普通农民家庭里更普通的一员,父亲在很久以前就在工作中离开了他们,家里只有母亲一人常年在乡下耕地,偶尔去工地干活儿。他有一个在上中学对他爱答不理的妹妹,一个毕业没多久考上幼儿教师过着独身生活的姐姐。勤劳的母亲因为没见识,认不了几个字,对儿女的教育一窍不通也就从来没有管过他们,只是简单的供他们上学,从来不干扰他们的生活,也不会打听每个父母都会关心在意的学习情况。她是个本本分分的老实人,在她看来,只要把子女供养到大学,那她身为父母的义务就尽完了,她常常提到这一点。而对于家庭关系她则从来不去考虑,因为她认为这是一种最基本的本能,子女应该孝敬,父母应该关心,这就是在她看来所谓家庭生活的全部了。
正因如此,双明总是习惯的把家庭生活和个人生活划分得清清楚楚,不去考虑前者,也从来不让它影响到自己。
校园里的生活总是美好的,一开始的时候双明充满了热情,因为自由而显得高兴,什么都想做,什么都愿意做,一产生一个念头往往就迫不及待的开始行动,常常作出一些幼稚可笑的事。等到头一个学期过完,这样的热情才平静了下来,渐渐形成了稳定的生活习惯,这样的习惯就是早上起来出去跑步锻炼,中午听一些无聊的课程开始玩游戏,下午回去宿舍又开始玩,偶尔参加一下社团的活动,同学间一起组织出去吃饭则就是最快乐的时候了。逢到考试他只能蒙混过关,和人说话他只知道笑,他的头脑从来没有过什么思考活动,不看书同时也认为看书没有任何用处,全是靠着简短的娱乐视频得到对世界以及社会生活的简单科普,却觉得自己掌握了不少知识。
双明的大学生活大概就是这样的。
4
自从双明又有了那么一个新的认识能够对他目前的处境作出解释让他内心感到安慰之后,他又能像从前一样自由自在的消遣了起来,这样的认识就是:“他们做他们的事,我也有我自己的事情要做。”至于是什么事情,他大概认为是花钱报的培训班,实际上他完全明白自己需要做什么,而且现在开始也为时不晚,但他却避免心里受苦,不愿意承认有那么一回事。
往后几天他遵照过去规律的作息一直过着健康的生活,早上他八点钟就起床,先去学生食堂吃早餐,过后去操场跑步,跑到微微出汗为止,再做一套健身操,之后就回去学习那一套培训课程直到中午十二点,吃过午饭后收拾东西去图书馆继续学习——大多数时间是看小说,下午学习完毕后则享受他近来最爱吃的拌面,晚上的时间再看看时下的新闻就入睡,暂时戒掉了游戏。
这样无忧无虑的生活大概持续了两个月,算是他最后轻松快乐的一段时光了。
一天下午,双明在回去宿舍的路上碰到了两个没什么交情回来拿东西的同班同学,当他们问他为什么不出去参加工作时,他无不骄傲地说:“我有自己的事要做!”好像他真的在做一件值得他做的特别的什么事。
如果他真的知道自己真正爱什么,并能从中感到高兴快乐那真是一件大好事了。可惜这样的日子只维持到五月份为止,这段时间是各学院返校提交论文进行毕业答辩的最后一个月,因为当时其余省份散布有流行疾病的缘故,只有相当一部分学生向公司请了假回到学校。就在当晚,这部分人齐聚在双明隔壁的宿舍里,最后一次进行他们整个学习生涯的聚会。
傍晚七点钟,双明吃过了晚饭悠闲地在湖边散步,他从食堂里像以往般热闹的气氛和从校园正门处一路传来行李箱的滚轮滑过地面的声音已经知道,“恐怕他们已经回来了。”不过那又怎么样呢?双明可是有在做自己的事,他在上午就尝过鲜肉的味道现在都还在他舌尖懒洋洋的打转呢!
他很是惬意的沿着湖边走过整个校园,落在一批返校学生的后面回到宿舍。本来寂静无声的这一层楼里变得热闹起来了,到处都传来频繁的走动声和用力开关门摔在门框上的声音。他路过隔壁的房间,透着微黄灯光的玻璃听见许多人大笑的声音。
双明先回到仍旧是他一个人的房间,洗了手,洗了脸,照着镜子稍稍整理一下散乱的头发,理一理外衣上的褶皱,最后独自坐了一会儿,这才站起身走了出去。
当他站在门外拧动门把手把门打开露出他整个身体的一瞬间,本来喧哗吵闹的房间里的众人齐齐看了他一眼,所有声音顿时静了一下,但人们马上又接着讨论起来,好像没人在意他。双明自然地走过对门通道的一边,从摆满了桌脚一圈的啤酒散乱的活动桌上拿起一袋饼干,在左边床位间的上下梯坐了下来,立刻就有人递给他一小罐啤酒。
“他就叫我说要好好干,现在先上着夜班,之后就转过去了。我去他妈的!又是骗人的鬼话!我早就问过了,那整个车间全都是专职夜班的,除了一个托关系进来每天晚上到点就睡的二世祖跑过来刷两个月资历就走,全他妈是骗子!”
“有钱人家!没什么好说的,真是有钱人家!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一个喝得醉醺醺的人说,“我要是有钱了,我也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大声地说道。
“对,等你什么时候有钱了,我也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坐在他小凳子旁边的高瘦个子的人接过他的话,房间里五六个人全部笑了起来。
“喂,你跑到哪儿工作去了?怎么不联系我。”脸膛苍白凹陷下去的瘦个儿和双明有着不错的交情。听到这话,他吃惊地转过来,好像第一次发现双明原来真是他的好朋友。
“我啊,”他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
“那去举报啊,就那么放着不管吗?要是我遇到这种事情,非得把他打痛不可!”
“去哪儿举报?”有人问道。
“应该是法院吧。”这时候双明插了一句,他满脸通红的说完,带头的人奇怪的看了他一眼。“直接到当地劳动局去,那么明目张胆的骗人,怕是没吃过苦头吧。”
“没用,听他们说,劳动局那边都不管,两句话就把人给打发了。”
“难不成他们去过?”
“有人去过,他是那么说的。”
“那你就是没去过咯。你不自己走一趟,谁知道有用没用。”
“自己走一趟。”他说,又重复了一遍,“真他妈的烦人!为这点事我还得跑来跑去,自己走一趟!又不是没人去问过,这明明就是事实,谁都可以作证!”说完,他又拿起剩下不多的酒罐猛地把它全部喝完。
“这还不止我一个。听说隔壁班的班长,”讲到这里,屋外推门而入进来一个打扮干净的人,“就是那个染了一点头发的女的。不知道她怎么搞的,去一个地方给人家干了一个月就换另一个工作了,重要的是一分钱都还没拿到。”他揉了揉一头浓密黑发下的两只发红的小眼睛,哼哼了两声,接着说道。
“你们全在这儿,还聚起来喝酒。”刚进门的人说,坚持要受骗的人亲自去投诉的健壮的男人递给他一把折叠的小凳子,“真能干啊。你们明天下午要怎么办?论文都写好了吗?”他俊秀的面孔露出笑意,环视了一圈,自信没人会因为他突然的闯入而对他生气埋怨。
这是一个毫无疑问最聪明的人,也正像双明一样,是个在校园生活里具有普遍鲜明特征,极典型的一类人,像这样一类人似乎从来看不到他们有什么缺点,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都只能得出对他们一致称赞的结论。他们不仅在举止上得体,谈吐风趣幽默,说话张弛有度,又能巧妙的总是避开忌讳的言论而又直达本意,从来不会刻意表达出什么准确的意见,总是为所有人都留有余地。凭借这一点他们在学生中得到不错的名声,受到同龄女性的青睐,还和教师保持着令人赞叹的随和的亦师亦友的关系。而在学习上也没见他们费过什么工夫,好像每一次都只需对新知识稍加了解就能在考试中获得优异的成绩,还能紧跟时事潮流,发表温和的意见,绝不偏向任何一个方面;对自己也具有一套独特风格的衣着打扮,再加上他们白皙的皮肤、匀称的体格,对事物强大的认识能力和只穿淡色的衣服。这一类人才真正是新时代的领头人,青年中优秀的模范,是真正聪明又有学识又有能力的人。
他一进门,所有人都停止了交谈,等待他把话说完。
“怎么样,工作还好吗?真是没想到,那个单位居然只要小胖子一个人。”他说完,摇头婉拒了给他递过来的酒水,从小桌子上拿过来一瓶清凉的饮料。
“那家伙运气好呗。”
“对。运气好,要是我也运气好就好了!”醉酒的人上半身搭在旁边的桌子边上,含糊地说,“我也运气好,我也有好运气啊。”
“他怎么了?要不然先送他回去吧。”
“不用管他,一会儿就睡着了。”身体强壮的人说,“我去趟洗手间。”
“那你最近怎么样?我可倒霉透了!”坐在他对面的人抱怨着说,把他刚才说过的遭遇又讲了一遍,“这次回去就得重新找过了。”
“这有什么?到时候几乎所有人都得换过。”他微笑着说到,“不过你知道那个单位怎么样吗?那小子过得可舒服了!”
房间里几人提到的是个混日子的人,本来他的处境可能会比双明还要糟糕,但是在专业招聘会那一天他心血来潮的对一个同学院有合作的事业单位投了一份个人简历,过后几天又跑去莫名其妙的面试了一番。那里只要一个人,他的简历丝毫也不比别人出色,比他优秀的学生大有人在,但出人意料的居然就选上了他,这让别的人大吃一惊,让他自己也觉得好笑,事后有人向学院导师打听原因,有流言传出来是因为他面相好。
“听他说一进去就开会,上班开,下班开,平时没什么事都是闲着,好像是特意招他进去开会的。”他高兴的说,“真是个好差事啊,又坐办公室又开会。说真的,我考进去的都不一定有他好。”
“你不一样。不过他进去也还是完全不做事吗?”抱怨的人皱眉说,顿了一下,“而我却搞成这个样子。”他低声说道。
“有事要做,不过不难。”他看了一下寝室内正专心听他讲话的人们,整一整镜框,“就是课堂里教过最基本的那些。虽然他也什么都不会,但进去学了两星期就完全懂了。”
“那么简单?”双明吃惊的插嘴说,本来他就觉得什么学历什么论文完全就是弄虚作假的东西,现在听到一个没本事的人也能进单位干活儿拿工资,这可真正把他给惊到了。
“对,就是那么简单,也没有多难。”
“那岂不是谁都能做咯?农民工可以,没上过学的也能做吗?”
“能。最多只要一个月,这不是什么难事。”他想了想,肯定的说。
“那我们……”
“不,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他打断他说,“教育本来就是一个方法嘛,现实这样,这是没办法的事。”
“那我们做的一切岂不是毫无意义的?”。“所以我们才要更努力才行。”两个声音一起说。
房间里霎时安静了一下,戴普通白边眼镜的人避而不见他的目光。
“你考上了吗?准备什么时候过去。”闪动着两只小眼睛的人又喝一口新开的啤酒,他显得什么都不在意。
“在审查了,估计下半年吧。这下我就可以好好的放松一下了。”他脸上又勾起微笑,慢慢的回答到。
“真是厉害啊,像我们就不一样了,只能随便找个工作凑合凑合。”去洗手间的人推开阳台一侧的门走了进来,他把湿哒哒的手擦干,推了推已经枕在桌边睡着的那人。
“哦,没有的事。你就老是喜欢打击别人。”他兴奋着说,“叫你们去考又不去,这又不难,为什么不去试试呢?”
“得了吧,让我们去就是浪费时间了。来,我把他送回去。扶一下,注意一点,那只手,脚钩住了,钩住了,桌子移过去点,谁去把门开开!”
“那也只是你觉得简单,要是谁都像你一样就好咯。”等到两人走后,受骗的男人说到。他一口接一口的又喝着,摇了摇他发红脸颊的脑袋,就着桌面上的吃食又喝光一罐。
“都是一样的,找准方法就行,这真的不难。只是要高分就得下功夫、花时间,及格线很容易的。”他停了一会,之后又接着说道,“难道你们没发现吗?考了那么多试,其实都是一个套路,这就好像一件总是合尺寸的衣裳一样,给他什么位置开个口袋,把拉链换掉缝上纽扣,再绣个什么花样的图案,滚边,吊牌,就变成新的款式了。但不管它改成什么式样,总是能合适的套在你身上,我们还是一下子就能穿上去。”
“啧。真是天才,我就说不出这种巧妙的话。”把睡着的人送回去的人这时候又回来了,他刚进门就听见他们的讲话,立刻打趣了一句。
“污蔑!你这是抱有偏见的污蔑!”房间里顿时洋溢出欢快的气氛。
“那你是怎么想到要考公务员的?你那么聪明,一定能发挥很大作用吧。”不一会儿,双明又对他说道。
“怎么想到考公务员?”他低下头思考一下,眼睛转了转,“你还真难到我了,怎么想到考公务员?”
说完,他抬起头来,脸上满是笑意,“那就是为了,‘为人们服务吧’!”他大声的说出这句话,说完后整个寝室里的人全都快乐的齐声笑起来,这笑声那么响亮,彷佛整个校园无论日夜,不眠不休的都回荡着这种声音。
5
第二天一整天都下着小雨,为数不多的几人穿过雨中雾气朦胧的花园小径和波纹点点桥下的湖泊,带上各自的毕业设计以及论文前往教室准备等待验收。
一向仁慈和蔼的老院长今天却好像有点情绪不佳,这从他肩头被淋湿的痕迹以及苍白头发一绺一绺的搭在满是皱纹的皮肤上都看得出来。
“真是麻烦啊。”他一走进来坐到讲台桌前立刻就叹了一口气。
“各位,既然都已经是成年人,那就出去闯荡一番吧,不要让一些可有可无的东西缚住了你们的手脚。”他抬起头说,脸上没什么多余表情,“那么,现在就拿上来吧。”
于是他念到一个名字就走上去一个。先交毕业论文,再展示毕业设计,本来一切都很顺利,轮到昨晚唯一没有喝酒考上公职的人还被当众表扬了一番,而当双明两手空空的走到他的面前,老院长深深地皱了下眉头,“你的呢?在哪里?”双明默默的站在他身前低着头没有回答。
老院长等了一会儿,他的眉头皱得更深了。“怎么,没有做吗?”
“没有。”他羞愧的吐出了这两个字。
“你说什么?”他疑惑的问道,好像没有听清楚样子,接着就舒一口气仰起头把两只苍老的眼睛用力睁开直对着双明,“为什么别人都做,就你不做?难不成你什么地方很特殊吗?”他这样问法,好像是在问,为什么别人都吃饭,而就他一个人只吃面包一样。
教室里这时候十分安静,双明仍然静静的站着,一句话也不回答。
“嗯?”老教授不耐烦的哼了一声。
双明又沉默了半响,老半天才又嗫嚅的说:“我,我有自己的事要做。”,他一说完,满脸通红,感到羞愧难当。老院长愤怒得直喘气,一把将登记用的单册推到他的面前,“那你好歹写点什么吧!”
可是这一点双明同样做不到,他不知道写什么好,所以他还是没有动作,等待着下一步的听候发落。
“唉!你回去吧,你回去吧!”他摆了摆手,双明就顺从地回到原位。
经过这样一起遭遇,双明用来维持他自信生活的谎言已经被戳破,好像已经没有理由再这样过下去了,但是除此以外他又能过什么样的生活呢?
接下来的两个星期里,他没有继续完成学位论文,拒绝参与毕业答辩,不接受同学的建议和导师的劝告,临到毕业合照的时候也没有去租或买一套学士服,合影上没有留下他的身影。
等待一切过后,再也没人来干扰他。他往后在学校的时间里每一天都开始放纵和自暴自弃,整天沉溺在娱乐小说和对游戏的消遣上,一天中除了接取快递,极少出门,连垃圾都不愿意走下楼去扔掉仍由它围着自己堆成一圈。
他这样一直到六月底,独自收拾好行李物品,打扫了房间,提前联系好一家工厂,没有人为他送行,又走上了他老本行的一条路。
6
要说干这一行,双明虽然谈不上经验丰富,但他可不陌生。他先处理掉一切杂余的东西,然后约定好时间,带上衣物用具,第二天准时到达集合地点。
那是一个临时租借的办公间,并不直接就是工作地点。双明按照电话中的指引听从对方的话找到了接待他的人,是个穿着俗气的年轻人,脚上穿着露出难看脚踝的浅口褐色皮面的鞋子,下身穿一条短裤,暴露出整个粗糙长毛的小腿部分。当双明找到这里的时候,他正一只手扶着树干,抖动着另一条腿,边抽烟边翘起脑袋和同他一样的人言语粗鄙的说说笑笑。
“哎呦,就是你吧!就差几个了,差点儿来不及。”他一看见双明背着背包,一只手拖着行李箱,立刻就快步走过来对他说到,“快进去吧,登记一下马上就走了。”
“行李放外面,一会儿出来拿就是了。”他说完,直接拿过双明的行李放在堆满了大大小小行李箱和背包、袋子的墙边,紧接着又报给他一串字母编号要他记好等会儿不要填错。
双明进入对开的玻璃大门,是一间宽阔没有多余摆件的办公厅——说它是办公厅,但房间里除了人、凳子和桌子以外,什么都没有,倒像个改装仓库一样。
在房间进门的右侧有四张排成一排的长桌面,前面有两列队伍排队在登记个人信息。照实际情况来看,这间屋子是很大的,但登记完的人和刚进来的人却都拥挤在一个角落里堆在一起站着,房间中央的位置明明摆满了整齐的塑料凳子,也因为没有一个人坐,所以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坐,有的人甚至宁愿靠在墙上,坐在地上,也对显然是为他们而准备的东西视若无睹。
而尽管这里面的人一点也不少,但却出奇的十分安静,只有记录登记信息的人偶尔抬起头来,叫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就走出来到他面前去。
双明填写完表格资料走到最里面的一个角落,这才发现原来这儿还有一扇门,里面有一个小房间——正在满地狼藉,烟雾缭绕的室内沙发上吃东西的人立刻把门关上。
双明没有等待很长时间,只差不多一会儿的功夫,有两个身材高大的人走了进来,他们先吆喝了两声,用力拍一拍手掌吸引人们的注意,讲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大意是报备完成,工作机会不多,但他们尽量全都安排的意思。人们死气沉沉的没什么反应,两人说完之后就马上大声的喊到:“起来!起来!走了!快起来!走!走!出去!”两个人混杂着一边喊一边用力拍手发出响声,两只手用力从下往上挥动着,像赶畜牲一样把人赶了出去。
之后再把人们分行列队,领着头将他们带到另一片小广场,坐上早就停留在那里等候着的城际包车送他们到工业园区里去,在路上的一段时间双明所在的一辆车上还发生了一点小插曲。车辆在开到一半的时候他们领队的两个年轻人突然要对每个人都收取接车的费用,要求每人分别都支付三十八元,收款的账户是她的个人账户,有一部分人提出异议,表示这和一开始说好的不一样,他们约定内容的一项就是——“不收取任何费用。”。她回答说只要干满七天就会原路返还,许多人对此不满,双明却觉得无所谓,交了钱就睡了过去,最终也只有三个女生带上行李中途下了车,之后的路程就再没发生什么事了。
双明不知道过了多久,车辆减缓速度的声音和慢慢地渡过减速带道闸口的动静惊醒了他。他看向窗外,这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了。领队的一男一女两个人没说什么,下了车带着一行人直奔厂区内的大食堂,在那里两人先各自点了一份小面,等到他们两人都吃完以后,其中的女人才不紧不慢地从她金光闪闪的手挎皮包里拿出一叠崭新的合同分发给众人。人们拿到合同仔细的看了一遍后就在油腻的蓝色连体桌上认真的签完,还把合同的正反面都拍了照。对此双明觉得无所谓,吃完饭在闲聊的两人同样丝毫也不在乎。而这样一张合同其实也和其它类似的合同上无非写着差不多相同的条款。其中大约有:工作满一个月以上才有多少多少工资,否则没有提成按基本工资算;如果不满一个月给公司带来损失则要赔付两千元;员工已经接受过培训可以上岗;工作期间若发生意外需自行承担等等一系列胡言乱语毫无意义的废话。
等所有人签完,领头的两人照例收走合同,临走前吩咐说明天九点以前在这里集合,再把众人打发到楼栋宿管那儿,就坐上一辆轿车离开了。
双明慢吞吞地跟在人群最后面,从看起来比他大不了多少的、脸色很不耐烦的管理人那里登记并分配领取了钥匙。和两个分到同一房间的人一起走到打扫得比较干净的筒子楼三楼一间房门外,走在最前面的一个人打开房间的一瞬间,一股恶臭扑面而来。映入三人眼帘的景象是这样的:一个不大的房间里阴暗无光,对门的两扇窗户死死的关闭着。一开始看不清楚里面具体有什么物体,好像到处挂满了深色沉甸甸的什么东西;地上似乎发现不了有瓷砖地板存在的痕迹,一处的床边有水渍风干后的斑痕,除了满地的塑料垃圾以外,还有几卷棕色破出棉絮的被子,随便地被丢弃在上下床的两边;打开门旁电灯的开关,有一张平展开低矮的长桌直插在过道中间,上面不仅有吃剩食物的碎屑和汤料,还有很大几个纸袋不知道装着什么红色的稠状物;又脏又破的鞋袜和纸杯放在一起,或新或旧的开水壶和盛水的容器围着床边放了一圈;内侧的窗台边上一边吊着几个黑色有破洞的塑料袋,另一边粘结了几块干硬的布料。两个头发乱糟糟的脑袋从各种东西里面钻出来,依稀可辨这是一个八人间。
两个脑袋钻出来又缩了回去,和双明一道的两人尽管皱了皱眉头,但还是把脚踏进门里面去。双明看到这样一幅景色丝毫也不犹豫地下了楼,对脸色更加不耐烦的管理人编造了一些比那房间实际存在的事实更无伤大雅的谎话,居然真给他换到了另一间。还好第二间不仅比原来要大一些,除了一个床位看样子住了人稍显凌乱以外,其它床位都还空着,屋子里虽然有点潮湿,一个半满的破盆放在不停漏水的空调机箱下面,难得的却拥有一个非常狭窄的阳台和独立卫生间。阳台外的洗漱池内全是泥垢和树叶,生锈的铁丝窗外就是通往大食堂的长满了一排灌木丛的小路。
双明照着以前的经验买了一些用品铺好床铺后,先去大食堂吃了一点米饭,随后走出厂区在外面漫无目地游荡了两个小时,深夜才回到宿舍洗漱入睡,他朦胧中听见外面许多人来回地走动和吵闹,记忆里就像前一天晚上一样,好像他从来都没有离开过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