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我主张把云果篮卖给叶庄时,你一开始是反对最激烈的,后来为什么就同意了?”
这个问题周文豫后来一直没有亲口问过江帆,就这样在心中压了六七年。它似乎不那么重要,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日渐变得更不重要。决定既然做出,追问缘由就难免显得多余。更何况那之后周文豫马上陷入了无休无止的谈判地狱,讨价还价的过程总是繁琐而磨人的——叶庄虽然一副天马行空的做派,还自带三分文艺青年气场,在谈判桌上却恢复成了锱铢必较的商人,对数字的拉锯战势在必得。为了给团队争得更多利益,周文豫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去应付他,于是愈发无暇顾及江帆的想法。
江帆倒好像是睡了一觉就换了个人,隔天就笑得没心没肺,开始专注于计算自己能从这单收购里拿到多少好处。“多要现金更好还是多拿大都荟的期权更好?你觉得他们真能上市不?上不了市,期权就是一张废纸嘛,不如多拿点现金让我先买辆车开开。”
他没再表露过对这件事的任何态度:遗憾、不甘、激烈的反对或者暗打小算盘式的赞同,一概没有。除了在最后拍留念照时固执地站在角落里并且拒绝看镜头之外,他仿佛已经完全把这件事看作是跳了个槽换了个工作,甚至在去大都荟报到上班之前的gap时段里,还背包去尼泊尔徒步旅行了半个多月,回来时晒成了一根精瘦的黑炭,手臂上那条被狗抓出的伤痕边上多出了一串蚊子包。
周文豫无端觉得他就是不想给自己开口询问的机会,于是也就体贴地没有再问。然后六七年眨眼过去,时过境迁,如今当他们重新站在当年走出第一步的地方,回望经历过的风风雨雨,这个陈年的问题忽然又翻了起来,借着啤酒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酒精,重新浮上了水面。
在远处霓虹灯光的映照下,他留意到江帆很明显地愣了一愣。
“哦……”江帆跷脚望天,努力思索了一阵,继而耸了耸肩,“能有啥为什么啊,就是觉得你分析得很有道理呗。后来事实也证明你是对的嘛,咱们赶在下半年卖了,到年底时,那些拿钱拿得风生水起的小公司不就成片成片地死光了吗?钱融不上来,资金链断裂,供应商催款,四处求爷爷告奶奶地卖身求收购,大公司跟在菜市场买菜一样挑肥拣瘦,价格被压得惨不忍睹……我那时候就觉得特别庆幸,得亏你决定做得果断,不然咱们也得是这种结果了,别说财务自由,不倒退回去当流浪汉都是命好了。”
他停了一会儿,回过头来望着周文豫,咧嘴笑了起来:“所以这回搞个新公司,第一件事就是找你回来掌舵嘛。你还真想退休到美国去养老啊?跟你说,没门儿!”
周文豫笑了笑。“那时候你请假的那几天,是出去找钱了?”
江帆又愣了一愣。“是去见了个投资人。”他斟酌了一下,“哎,就是那个王天一。”
“他拒绝了你?”
“就是,黑心资本家一个。”江帆换了一种网络搞笑视频的语气,半真不假地开着玩笑,“一百万都不给我。”
“那你这次还找他要钱?”周文豫问。
“也不是我主动找的,算阴差阳错碰上了,他正好在看这个行业,觉得我们团队基础不错,再加上方大小姐手腕高超。”江帆暧昧不明地笑了一下,约摸是在暗示FA行业里心照不宣的灰色秘密。他从原本踞坐的隔离墩上跳下来,拍了拍手上的灰,拈了两颗鱼皮花生抛进嘴里,忽然话锋一转,“不过王天一的老婆倒是很漂亮,还很强势。”
周文豫看了他一眼:“但我听Tina说,他离婚了。”
“啊?哦——难怪啊!”江帆露出心领神会的表情。但周文豫明显没有附和他的意思。“别想太多了。”他说。
他们两人对八卦投资人的私生活都没有什么兴趣,这跟他们即将拿到的资金和即将开展的事业毫无关系。但当江帆跟着导航穿过杭州拥堵成灾的城区,把车开进幽静的龙井山中时,当年无意中听到的有关那所房子的描述忽然又变得历历在目:闹中取静,从城里开车过去不过二十分钟,三层小楼就坐落在一片茶田的尽头,背靠山坡,白墙黑瓦,和几幢民宿并排也丝毫不显突兀。
天一资本现在的办公地点,应当就是当年林蔚兴致勃勃置下的“婚前财产”。但如果她已经跟王天一离婚,那现在肯定已经不住在这里了。想到这一层,江帆也不由得生出几分唏嘘。
“是不是跟上海创投公司的画风很不一样?王总很有生活情调的,里面还有个特别精致的院子,种了一池睡莲,夏天来的话非常好看。”方恬托着腮坐在副驾座上,“要是能到这种地方来工作,也不会每天上班如上坟了。”
“你跟王总那么熟,让他收了你不就得了。”江帆四下环顾找停车位。
“但他比我现在的老板难骗太多啦,我才不要自己找罪受。”
“那你觉得我们周老板好骗不好骗啊?”江帆故意提高了语调问道。
方恬从前座的中间回头看了周文豫一眼,周文豫给了她一个微笑,她就跟着笑开了。“我有什么好骗周老板的呀。”她也用一种故意吊高的语气答道,“只求周老板不骗我就谢天谢地啦。”
“我能骗你什么?”周文豫淡淡地问道。
“比如答应过的团建什么的——”
“放心。”周文豫简单地回了她两个字,拉开车门下了车。
王天一亲自在一楼的会客厅里等着他们。周文豫几天前才见过他,此刻自然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同;但江帆上次见他已是七年之前,难免会在心里作一番对比。王天一比34、5岁的时候稍显瘦削,眼角多出了几道纹理,周身上下仍给人一种全无棱角也全无缝隙的感觉,只是相比于当年,商人气息更淡,而学者味更浓了。
“你们来的正巧,我这里的雨前龙井还剩最后一点。今年天气回暖得晚,雨前的口感也不输往年的明前。本来收也收了不少,不过近日里来往的人太多,不知不觉,茶桶就见底了。”
王天一慢条斯理地用热水温着玻璃杯,开口都是泡茶品茶之类的闲话。周文豫和江帆对视了一眼,不知他用意,便一起看向方恬。方恬一面偷偷朝他俩摆手,表示自己对这些穷讲究的玩意儿也是一窍不通,一面顺势接话:“王总这里最近很多客人啊?”
“风一起,就总有聊不完的项目。”王天一示意他们坐下,“不瞒你们说,你们这个行业,我打算投三到五家,预计其中会有一两家能跑出来。但最近一个月就来了三五十家,收到的BP是这个数的三倍。”
他抬起头意有所指地看了周文豫一眼:“群雄逐鹿啊。”
“也是大浪淘沙。”周文豫同样意有所指地答道,“到今年年底,这个数就会减少到十分之一。”
王天一笑了起来。“为什么下这样的判断?”
“因为见过了。”周文豫也跟着笑了起来,“大概六年多以前,一夜之间冒出了几百上千个本地生活团购平台,风吹得比现在还劲,其中也没有十分之一能撑过周岁。”
“创业有各种各样的目的,也不是人人都奔着500强和上市去的。那个时候就是这样,现在更是这样。”王天一往玻璃杯里拨了些茶叶,热水注入,茶叶舒展开来,在水中根根直立,“有人为了赚钱,有人是懒得去打工,第一种人拿到了投资,就觉得目标达成了一半;第二种人,我会劝他们去做自由职业,本质上是一样的。这两种人创业,做不成的是绝大多数,但于他们自己来说无关紧要,因为他们的目的在创业过程中就达成了。”
“那我可能是第三种人。”周文豫说。
“你肯定是第三种人。”王天一推了一杯茶给他,“从个人角度上来说,钱,你不缺了;打工,更是没有必要。那我就问个最空泛的问题吧:你回国来做这个公司,目标是什么?”
周文豫看了江帆一眼。关于创业的目标,无论面对投资人还是面对公众,答案都是有标准公关模板的,不外乎一些雄心壮志,一些情怀初心,再扯上三五条有的没的社会价值。但他在那一瞬间忽然想起了当年从后视镜里看到的,叶庄跟他谈收购时的表情;以及江帆捏皱了那一小团纸抛向自己时,隐藏在额发下面的表情。
“目标……也没什么特别的。”于是他慢慢地开口,“输过,想赢。”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