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独自开车去海边。虽然我不会游泳，却很喜欢海，喜欢听海浪的声音。有一个酒店，我挺喜欢的，就在海边，它是那种海边的商品房，有小区物业统一管理，业主可以转租给酒店管理公司经营，那一片商品房，能选择的酒店管理公司就有差不多20多家。我经常去的那家酒店，叫做“凤凰山水”。这次我订了5楼的房间，前台帮我升级到了10楼的房间。房间位置很恰当，在房间里的书桌码字时，往左一看，从阳台望出去，我的视野里，海的面积刚好占据了一半，另外一半是天，海天连成一片。这让我恍惚，海不再是一个坑，而是画布上一片闪着白光的蓝色涂料。
夏天，来这里附近的人特别多。所以，我一般会选择秋末人相对较少的时候来这里度假。这里纬度较低，秋末也不会太冷，海风也特别舒服。而且，在这个时节，偶尔还能看到鲸鱼群游过，迸发着它们高歌一般的水柱。有些时候，坐在书桌旁边的我，也希望码字的灵感能像那些迸发的水柱一样，有力量、有冲劲。
傍晚时分，我会在海滩上散步。这个时候海滩上的人很少，有时候走远了，回头一看，就会看到自己走过的那串延绵的脚印。
有一天，沿着身后的脚印望去，远方坐着一个男人。他离我很远，不过，哪怕这么远，我也能看到他黝黑的脸上，那份浓厚的忧郁。于是，我决定沿着脚印走回去，去看一下这个男人。
向一个忧郁的人打开话匣子，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一般的策略是——不要脸：“今天好像没有鲸鱼游过。”
他没有回应我。
“我觉得鲸鱼的肉，应该不好吃，但是日本人应该会吃，就好像他们吃海豚一样。”这个时候我想起了我看过的那部叫《海豚湾》的纪录片。
他还是没有回应我，嘴角却抽动了一下。
他穿着白色Tshirt，深蓝色沙滩裤，踢着一对黄色人字拖。虽然他皮肤被吹晒得黝黑，但是他的脸型是很俊朗的，就有点那个港星古天乐以前黑黝黝的外型。但他没有古天乐的那种喜感，却多一份吴彦祖的沉默。他的头发也许是被海风吹多了，很粗糙，也蓬松，却营造出一种恰到好处的发态，也因为这份粗糙和蓬松，不会让他已经长有的一些白发显得突兀。
“我在等一条鲸鱼。”他突然说。
我应激性地抓住了这个时刻，又保留了他继续开放自己的空间：“等一条鲸鱼？一条什么样的鲸鱼？”
“它的身体长满了长长的毛，像女人的长发。”
“我没见过那样的鲸鱼喔。”
“我见过，而且我要找到它，我在等。”他说完后，脸就变得像石碑一样肃静。那种冷漠覆盖了他的忧郁。似乎从车尾箱拿下一个千斤顶，也撬不动这块冷漠的石碑。这个时候，最合适的就是说：“我有事先走了，再聊。”
翌日下午4点左右，我在书桌前随意敲字，只有一些零散想法，我已经好一段时间没有灵感迸发了。随意往海面望去，发现好几条水柱迸发出来，鲸鱼群又来了。我走到阳台去，伸了下懒腰，咋眼看到昨天傍晚的那个男人，他的穿着和昨天一样，他把Tshirt脱掉，冲向了大海。不知道他想要干嘛，后来才慢慢发现，他正朝着那些水柱的方向游去，他正在游向那些鲸鱼！我看着他不断往远方游去，在接近鲸鱼群的时候，潜了下去。当我觉得应该打110的时候，他又浮上来了，往滩上游了回来。回到岸上后，他摊在沙滩上躺了一会，然后又继续坐着，望向了远方。
我应该再去跟他聊聊。
接近傍晚时分，我在附近的小士多买了四罐啤酒。我喝着啤酒，慢慢走近了他：“嘿，来一罐。”
他认出了我，把啤酒接了过去。
“我刚才看到你游了出去，又游了回来。”我指了指后方某栋楼10层的阳台，示意我在那里看到了他。
“我没有找到那条鲸鱼。”
“那条长满长毛的鲸鱼？”
他打开了啤酒，喝了一口：“嗯。”
“你为什么要找那种鲸鱼？”
他又喝了一口，这口喝了蛮多的，说：“我来这里一年多了，我住在那边。”他往身后指了下某栋楼大概5层的位置，与我住的地方隔了几栋楼。
“每个夏天，我都会和她来这里度假。去年，我们计划在这边度假一个月。我们每天看海、游泳、发呆……时间就像停滞一样。有一天，我们在海边游泳，往那个位置游了过去。”他指了下海心的某个位置。
“然后，突然有一股海流在我们身下流过。我们往下一看，有一条蓝黑色的鲸鱼游过。一开始我们觉得有点害怕，但想到鲸鱼对人类很友善，很快就放下心来了。确实也是这样，那条鲸鱼一直在我们下方转圈，还发出了似乎很欢快的叫声。
“我们潜下去抚摸它，甚至抱住它。它好像也很开心，并浮上海面喷出水柱。那天，我们俩和那条鲸鱼玩了很久。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去海边都遇到了那条鲸鱼。她跟它玩得不亦乐乎。经常我已经感觉脱水要上岸了，她还要在水里跟它玩耍。之后几天，她还独自一人去海边找它。快接近假期结束时，有一天，她在阳台，看着大海——我还记得那天她扎起了她的头发——她跟我说，她想在这里再待一段时间。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她喜欢上了那条鲸鱼，不舍得离开。这简直荒诞至极，我当场就拒绝了她，我跟她说，‘你不想走就自己待在这，我自己走！’
“但第二天，我还没醒来，她就离开了。我去海边找她。在海边我找到了她的衣服，整齐地放在海滩上。衬衣、短裤，还有内衣裤，全都折得整整齐齐。我当时简直要疯了。后来报警了，但警察也只是循例把这事登记在案。后来就一直音讯全无，她的家人来了后，哭天抢地了几天，也就回去了。我那段时间疯狂地去问这里遇到的每一个人，问那天早上有没有见过我女朋友。没有人知道。
“我一直没走。我家人来这里好几回让我回去，我怎么能回去！我隐约觉得，她是跟那条鲸鱼私奔了。
我的心抽搐了一下。我打开了第二罐啤酒，递给了他。之前的那个啤酒罐子，早已经被他握扁了。
“这一年来，我一直在找、在等。我也不知道在等什么。直至某天，我发现了一条鲸鱼。我觉得它像之前那条鲸鱼。但——
“它很奇特，它的身上长满了毛，一条长满了毛的鲸鱼!而且，那毛的颜色和质感，我觉得那就是她的头发!
我不知道这个时候该说些什么。
“这几天，只要看到有鲸鱼游过，我都要去找，看能不能找到它，我不会再让它跑掉。”他把那罐啤酒一饮而尽，又把罐子握扁了，然后脸又再次陷入了石碑似的沉寂。
我把手上的那罐啤酒喝完后，说：“我先走了。”然后把最后一罐啤酒放在了他的身边。
整个晚上，我陷入了一种道不明的情绪中。要是平时，在别人那里听到这么荒谬的故事，我一定会认为这个人是个傻逼。但是，这个男人给我的感觉很平淡、认真，甚至很理性。以至于，我有点觉得，他说的事情以及推测，都可能是真的。
第二天，我醒来得很晚。我感到很累，好像发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面，我好像进入了一条鲸鱼的肚子里，我在里面翻滚着，不知道摸到的究竟是海草还是头发。海浪声，哗——哗——我慵懒地走到了阳台，眼前的天空与海洋静谧如画。视野的下方，海滩的一角，我望见整齐放着的一叠衣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