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健身器材区。
“喂，你相信吗，我能感觉到，自己被注视着。”
阿斌戴着耳机，在椭圆机上慢慢踩着。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用的是南方一种偏远方言，在这里，不会有人听得懂。
“确切地说……不只是我。”阿斌放慢了脚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不只是我。”
他停下来，伸手拿过水壶，喝了一口，缓缓转过头，看向斜上方。
“总之，这个小区……怪怪的。”
高大的泡桐树，枝叶在逐渐暗沉的天幕下，更早地蒙上了黑黢黢的阴影。有鸟的幽影，比微微晃动的树叶还要深沉，在枝梢上默不出声，眼帘一合一开，扫过圆溜溜的棕黑眼珠，黑得有一线微光。
一侧散着的窗帘隐隐浮动。
另一侧，窗外的栅栏，投在地板上的细影，终于渐渐模糊成昏沉。窗前暗黄老旧的傍晚，终于一层层蒙上夜晚的黑纱。
坐在窗帘影子里的李大妈，搭在藤椅扶手上的，枯藤一般的手指，终于动了动。
“宝宝……”李大妈转头，看向早已黑沉得密不透风的屋里，“宝宝，我们出门遛弯吧。”
回答她的，只有两声清脆的狗叫。
“妈妈，明天得交一篇作文，写观察小动物。”威威拿着格子本，和自动笔，站在主卧门口，看着梳妆镜前的妈妈。
“没看见我……”妈妈声音忽然小下来，放下笔记本的鼠标，按了按嘴边的面膜，只剩两片嘴皮一掀一掀，“没见我在给你做PPT吗？找你爸去。”
威威去旁边书房找爸爸。爸爸对着电脑，脸上映着屏幕的亮光，眼镜片反光，看不见爸爸的眼睛。
“家里不是有金鱼吗？”
威威走到阳台，又折回来：“金鱼死了。”
活的死的不是一样吗？爸爸鼻子里喷出一口气，顿了顿，才再次开口：“那就写小区里的狗。”
“爸爸狗长什么样？我去楼下瞧瞧去好吗？”
最后，妈妈扯了面膜甩在垃圾桶盖上，穿内衣，带威威下楼。
小区公园连着健身器材区，晚上的时候，应该有老头老太带着狗在附近溜达。妈妈带着威威就往那去了。
林荫道上，路灯苍黄的光投下黑斑斑的树影，晃来晃去。
晃来晃去。
走到路口的时候，看到有个大妈推着一辆婴儿车，一边走，嘴里一边叨叨着，车轮子里不知卡了什么，嘎吱作响。
李大妈走到器材区围栏边上的时候，周围已经有不少街坊在溜达，牵着各自的大狗小狗。路灯在树影里闪烁，斑驳从头顶上撒下来，看不清人脸，也看不清狗脸。
一只经过的大金毛冲李大妈叫，尾巴摇着摇着垂下来。
几只小狗马上叫得此起彼伏。
“嘘！”李大妈抚摸着婴儿车里的毯子，将掀开的一角盖回去，“宝宝乖乖啊，晚上起风，盖好。”
大金毛的主人穿着丝质的白色长褂，身量颀长，稍稍能看清脸，因为他抬着下巴。他扯着狗链，让过几个人，将狗拉到靠侧边栅栏的肩关节康复器前，挂好狗链。活动活动手腕，手上的木珠链哗啦响了一阵，然后伸出两手一抖肩，开始转动转盘。狗就趴在他脚边，舌头挂出来。
威威不追着摸老头的吉娃娃了，两眼跟着大金毛狗，跟到了健身器材区里，看看狗，又看看狗主人。
“威威，”威威妈跟了过来，在栅栏门边远远站定，“跟叔叔问好。”
威威看了看妈妈，抬头：“叔叔好！”又低头看着金毛狗，“叔叔，它叫什么名字啊？”
“亚瑟。”
听到主人叫它，金毛站了起来，摇着尾巴，又低头嗅了嗅威威的鞋子。
威威慢慢伸出手，想去摸金毛垂下来的毛耳朵。
威威妈眼睛盯着儿子，走近：“威威不要乱动，狗狗会生气……”
威威妈经过李大妈时，无意中往她身前的婴儿车里瞅了一眼，昏暗之中没看清，只隐约见白乎乎一团。
伴一声尖细的狗叫，婴儿车里的毯子掀翻了，探出一张尖嘴黑鼻头，竖着妖怪一般的长耳朵。
“哎呦！”威威妈悚然一跳，定睛一看，连连拍着胸脯，“原来是条狗哇，我还以为是小孩呢！”
“是宝宝。”李大妈伸手将毯子盖回去，“我儿子买的。”
阿斌见前头那个带着孩子的青年妇女跟推着婴儿车的大妈攀谈起来，抬头看了看，天色已经完全沉降下来，头顶只有漆黑的枝叶在铺张，和黑暗中若有似无的觑视。
他继续踩着椭圆机，伸手长按耳机线上的按键，关了音乐。
“……年轻人图个时髦，狗买回来又不养，跟生孩子不养一样。以后生了小孩肯定也丢给您养。”
“我可不养。狗这是没办法。”
“狗您都给养了，更别说您亲孙子了。”
“我可不养。没办法哦，狗不牵出来遛弯，就在家里拉撒。”
“买了狗又不养，跟生孩子不养一样，都是不负责任。”
阿斌听着她们的对话，弯起嘴角：“说不定是人家儿子怕老妈在家里寂寞，特意买来给老人解闷的呢。这个大姐管得还真宽啊。”依旧是用方言说的，瓮声瓮气里带着深山古调，像是在通过耳机线跟老家人打电话，“其实说起来，我才是那个窥视者吧，假装自己也能过得很好，又不甘寂寞地窥探别人的言行。”说着，视线投向上空，有鸟拍着翅膀飞掠而过。
威威凑过去：“奶奶好！”然后往婴儿车里瞧，他看见了一只可爱的白色吉娃娃。伸手摸了摸它湿漉漉的鼻子，又倏然缩回手，眼睛亮亮地抬起头：“妈妈，它舔我！”
威威妈摸了摸威威发汗的脑袋：“威威，还有三分钟就八点了，我们再玩三分钟就回家好不好？”
威威又跑出去找刚才那个爷爷的那只棕色的吉娃娃。
“威威，妈妈跟你说话呢。”
威威妈又拉长拉低了音调叫了几声，威威终于回到她脚边，听她的指挥跟众人道别。
“叔叔再见！阿色再见！奶奶再见！宝宝再见！”威威一边摆手，一边转头，看到椭圆机上的阿斌，“哥哥再见！”
阿斌踩着椭圆机的脚步停了下来，抬起手摆了摆。夜色浓重，路灯偏僻，大概看不见他在摆手吧。
“再见。”阿斌出声道。
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去的时候，金毛冲阿斌摇了摇尾巴，跟着主人从他眼前走过。阿斌再次抬头去看那看不见的深沉天际，有泡桐的叶子飘落下来，落在地上的路灯光里，发出金纸褶皱的微响。
那种有什么在注视着的感觉，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