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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德的眼中,她的腿疾在这一瞬间痊愈了,她像一只真正的小鹿一般轻盈地消失在茫茫雪原中,德在背后目送她。枪声响起后,德和他千千万万的俘虏一样倒在雪地里,自心脏处弥漫开一片鲜红的湖,天鹅湖之上,爱格正在跳舞。
01
爱格的皮肤像雪一样白,她的嘴唇像血一样红,头发像乌木一样黑,当一束阳光顽强地穿过集中营糟糕的土墙缝隙时刚好洒到她身上,她的黑发依然纯洁有光泽,脸庞美丽动人,她的眼睛像冰晶一样蓝。
已经俨然是个老头的吉斯出场,他用唱歌一般的语气对爱格说:哦,是您,是那位将珍贵的面包分给我的女孩。
爱格的腿疾叫她没法站起来,她只能垂着头一言不发地看着吉斯。
吉斯要穿过一大片厚雪地回家的时候遇到爱格拿着两个珍贵的面包。这是两个怎样完整、美味又热气腾腾的面包,在几乎所有人都只有黑面包做咬不动的储备粮的时候,爱格此时像个天使。在沉默的、寒冷的、令人窒息的雪夜里,爱格向上帝祷告后,主动给了吉斯一个面包。
吉斯低低地行了个绅士礼:您知道在寒冷的雪夜中,一只面包对一个需要长途跋涉的老人来说多么珍贵。上帝会保佑你的,美丽的姑娘。
吉斯才刚刚丢了工作。他曾经是库尔顿城最大的剧院的看守者,他总得以混在高大的神情肃穆的白人中间共同观赏戏剧和舞剧,由此灵魂似乎也跟着高大深沉起来。他在失业后,行李也被剧院丢了出来,当他谦卑地问“什么时候能回来,再回来上班”的时候,老板递了一个怜悯的、痛苦的目光给他。
于是吉斯在雪地里艰难地痛苦地行进,雪片粘在他并不保暖的短袜上,融化后雪水渗进皮肤里,这让他觉得脚踝格外冷。他拿着的面包很快变凉了,这时候他被一个满身是伤的流浪汉拦住了。
……嘿?满脸倔强神情的阿让出场,他用低沉的但颤抖的语气对吉斯说:对不起,您是否愿意分一小块面包给我——哦,我刚刚抢劫了面包房,您知道,在平时,我即使要挨一顿毒打,也是能吃到一小块面包的,可惜今天运气不好,他们的最后的面包已经卖掉了。
阿让的半边脸青了一大块,脖子上流着血,但流下来的血很快被冻住了,于是只能看到伤口处一串细细的冰珠。阿让走路的姿势也有点奇怪,他紧紧盯着吉斯的面包。
吉斯掂着手里的面包,他最后掰了一半面包递给阿让。
阿让深深地鞠了一躬:上帝会保佑您的,您知道在寒冷的雪夜中,一块面包对一个饿到去抢面包房的人来说有多么珍贵。
阿让擦了擦面包上的雪,面包散发着叫人沉醉的香味。他紧紧盯着面包,却不吃,只是在看了一会儿后突然紧闭上眼睛发出一声满足的、呜咽般的喟叹。
他沿着街道一直走,穿过阴暗的小巷和被雪层掩盖的垃圾堆,最终在巷子终点停下。他掀开盖在小窝棚上的破烂的棉被,窝棚下露出一张少年的清秀的但满是疲惫的脸。
流浪汉阿让的儿子大卫出场。大卫今年只有十八岁,长着跟阴郁的阿让毫不相似的金发蓝眼,大卫是阿让在雪地里捡来的,彼时婴儿大卫的脸冻得通红,挥舞着小手对着不知所措的阿让大哭。阿让在他身边转了两圈后还是决定把他抱起来,他敞开自己的破烂棉衣,把大卫塞进怀里,用皮肤和体温暖着他。
大卫生病了,最开始只是流感,但在这儿食物和药品都像金子。大卫病倒后一直发烧,他用雪降温,冰凉的雪落到额头上立即融化掉了,雪水顺着他的脖颈流进领口。阿让匆匆忙忙地把面包递到大卫嘴边,上帝保佑你,大卫,吃一点吧。
大卫的眼睛肿着,他勉强吃了几口,努力睁开眼看着阿让。
你也吃——大卫的额头顶着阿让的手,蓝眼睛固执地看着他。
然而在天亮前阿让被抓走了。阿让犯了抢劫罪,尽管面包房里已经没什么东西可抢了,但他还是要被论罪处罚——于是阿让被几个警探打了一顿后扭送到了警察局,他要被监禁三天。
大卫把手中的面包掰成两小块,一小块包起来作为下一夜来临前的丰盛晚餐,另一块被他拿去给了一个绅士。他换回了两片珍贵的药片。
尽管他完全无法分辨这药是真正的治病的药还是某种叫人上瘾的可怕药物,但能肯定的是他再也没有别的东西来换另一种药了。他吃下了药片,蜷缩在破窝棚和雪窝里屏息凝神等待药片发挥作用。
他的习惯了严寒和饥饿的身体居然很轻易地吸收了药片,这倒是一件很神奇的事。大卫很感激那位绅士给了他真正的救命的药——绅士瓦恩姆出场,他其实是个商人,他倒卖来自国外的食物和商品,但他拒绝给侵略者提供商品,他叫他们大兵。
就在下雪前,大兵们把瓦恩姆的家和商铺洗劫一空,时常能变戏法一样拿出火鸡、茶叶的绅士也没有食物了。他接受了大卫的面包。
大卫痊愈后去感谢绅士,这时候依然在下雪,雪天里的人的脚印和痕迹都会被雪掩盖,白色总是连接着寒冷和死亡,但好在大卫还活着。瓦恩姆的衣服被撕破了,他摩挲着自己的被折断的手杖,依然风度翩翩地对大卫说上帝会保佑我们的。
02
德带着人踢开因潮湿而逐渐腐朽的宿舍的门的时候大卫在跟瓦恩姆握手,德不耐烦地把他们分开,大卫被甩到墙上,瓦恩姆狼狈地跌倒。在这个小小的暗无天日的集中营里正排练着的唯一一出好戏被粗暴地暂停,德阴沉着脸用口音很重的英语命令他们去铲雪。
这是位于山谷里的一处小集中营,只有一条路与外界连通,不幸遇到大雪封山时物资和衣物都运不进来,于是深冬后,主指挥官德便会频繁地叫人去铲雪——这可不是个好差事,雪块堆叠在一起凝固成城墙,得拿榔头把它敲开,榔头敲下去的时候手臂会震得发麻,还要躲开这儿的小型雪崩。
德长着一张阴沉的普通的脸,他的鹰钩鼻在脸上投下令人不悦的阴影,他伸手一指大卫,再一指瓦恩姆。
“今天的工作人选就是这两位相亲相爱的男主角。”
大卫和瓦恩姆都是被抓来的,同行的还有几个老人、几个青壮年和一个女孩。他们本来被塞进了去往刑场的木板车上,这是本市最大的一处刑场,在此之前那儿已经有了无数冤魂——但谢天谢地,在他们到达刑场之前刑场受到了袭击,那是一支来自寒冷北方的军队。紧急撤退的消息传来后他们的木板车暂停了一天一夜。
负责押送他们的军官叫德,从他那标志性的无趣的眼神和鹰钩鼻可以看出他是个纯种的外国人。在押送途中德没有施暴,但也没阻止过饿得受不住的人自相残杀,直到一个饿急了的人拼尽全力把另一个人的手指头咬断、自己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后咽气的时候,德才走上前去,用手把那人还有余温的眼皮拉下来盖住充血的眼珠。
阿让一行人目睹了这一切,最年长温和的吉斯难得尖酸刻薄地评价说德是个没有心肝的人。
老人吉斯、流浪汉阿让、流浪汉的儿子大卫和绅士瓦恩姆是通过一块面包熟悉起来的,一小块面包让他们度过了木板车停下的一天一夜。同行的唯一的女孩叫爱格,她是个小城市著名的小舞蹈家。
爱格在即将飞往国外演出的前一夜被抓了起来,缘由是她在不久前义演了《天鹅湖》。奇怪的是她被抓起来送往集中营的路上患了不知名的腿疾,几乎是一夜之间她没法站起来了。她的双腿无力地垂着,脚上沾着雪融化后与泥土混合成的污泥。当然不得不承认即使在这样悲惨的境地下她也很美,她坐着不动的时候像八音盒里沉默的娃娃。
来自寒冷北方的陌生军队叫他们免于去刑场一死,他们被押送到了小集中营,工作是将这一带的石头搬开、山头铲平,这儿要建个跑马场。
这儿总共关着六十几人,能站起来的都轮流上工,有些残疾的、像爱格一样站不起来的、被炮弹炸掉一条手臂的,都会被派到厨房去做活。
德在厨房遇见过爱格,这是大卫转述的。
德厌恶油烟味,却要亲自监督运来的原料的运输和开袋。他是个谨慎的人。
爱格只能负责原料的清点和准备,因为她够不到灶台。她需要坐在椅子上艰难地弯腰低头解开绑在袋装食物上的麻绳,麻绳粗糙又冰冷,于是爱格的手上很快起了冻疮。
德是个没耐心的家伙,但他在厨房时会莫名地沉默下来。他沉默地看着爱格扯麻绳,已经布满划痕和冻伤的手不住颤抖着。德在厨房时不会用另一种语言诅咒般地低语、不会一脚把人踢倒。他沉默地看了许久,然后示意爱格停下,他抽出刀来弯下腰将麻绳挑断。
爱格也不怎么怕他,只是默默收手。第二天,爱格便被派去做更轻松的烧火的活计了。
那之后德总会在厨房忙起来的时候进厨房巡视,一次大卫冲进厨房替晕倒的朋友冒险拿吃的,刚好撞见德默默地、平静地看着爱格的背影。
03
这儿很快要被炮火攻击。这是阿让偷听到的德跟上级军官的谈话。
阿让是个流浪汉,有时会变成抢劫犯,有时会变成小偷——这都不重要,他曾关注过前线,对胜利或者说敌对国的失败有着超乎寻常的坚定。
他们的敌对国局势在变差,集中营会变成战败国的证据被审判,敌对国要毁掉罪证和人证。德最近越发阴郁暴躁,他待在厨房里的时越来越长。不知是谁先提议,或许是在剧院工作过的吉斯,或许是早就被爱格深深吸引的年轻男孩大卫,他们要帮这里唯一的舞蹈家、珍贵的爱格逃出去。
瓦恩姆是最后一个同意这个计划的,阿让被大卫轻易说动了,瓦恩姆虽然觉得“让一个有腿疾的女孩逃出去这简直是疯了”,但他也很喜欢《天鹅湖》,他愿意为此冒险。
吉斯在铲雪时画了一幅简易地图。集中营与外界之间只有一条路能走,周围是树林,再往外是茫茫雪原。爱格得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到城镇,再从城镇出发搭车回到库尔顿城。要至少穿过一片树林,爱格需要一副拐杖。
这一天阿让在铲雪时铲到了一块埋在雪下的石头。这儿很容易出现雪崩,阿让紧紧攥着铁锹,屏气凝神地在石头上铲了三下。
没有其他动静,他松了口气。
铁锹的头被冻在了石头缝里,阿让踩住木杆用力摇了几下,木杆松动了,他一只脚微微后撤,猛地一踩木杆,一整条细长的结实的木头断掉了。
有巡逻的大兵往这边看,阿让僵直着不动,瓦恩姆很及时地刻意地丢掉了一小截断掉的木头。
用这个方法他们偷来了四根木头,虽然它们长短不一又长满木刺,但爱格撑着这几根丑陋的木杆,能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了。
吉斯用石头磨、锤,阿让偷来了钉子,他们把长短不一的木杆分别固定住,凑成了一副有模有样的拐杖。
刚刚拄上拐杖的爱格开始慢慢走路,她良好的平衡能力和惊人的毅力使她迅速地适应了这副歪歪扭扭的几乎立即要散架的拐杖。她开始平稳走路甚至快速走路,拐杖有些高,她的脚尖一踮一踮的。
德因为上面的命令离开了两天,再回来后他去了厨房,这时候爱格已经能轻巧地使用拐杖了。这是一对木质的粗糙的拐杖,两边不一样长短,但好在爱格本身敏捷灵巧。德第一次跟爱格说了话,他问爱格这拐杖用得习惯吗。
爱格点头,她用拐杖走路时也像在跳舞。
这之后德又连着两天没去厨房,但这一次他只是待在自己的办公室里。
爱格得完全适应用拐杖走路以及在雪地里走路。她的脚印很奇特,加上脚尖虚虚地点地,她走路的痕迹是四个浅坑,倒像是只小鹿的脚印。
04
在爱格完全适应用拐杖走路后,吉斯和阿让进行了一次秘密的力气较量。最后阿让胜出,于是计划定为吉斯和瓦恩姆在打饭的队伍中间制造混乱、阿让在丢垃圾时将爱格送出门去,大卫负责假装逃跑拖住德和守卫。
计划要快速实施了。昨夜有不知名的军队袭击了集中营,虽然德提前收到了消息做好了防备。他用他的语言愤怒地对着黑夜叫喊,枪声直到后半夜才停止。瓦恩姆说这里可能也混进了间谍。
他们一般在空旷的训练场上打饭。训练场是一小块被清空的没什么石头的空地,平整但很小,于是每一次排队时都要人贴着人,队伍要折叠几次。午饭一般是一大碗稀饭和一块黑面包,稀饭也是黑色的,曾经有人被稀饭里混进去的硬石块割破了喉咙,人们戏称这是“石头饭”。
吉斯和瓦恩姆在排队时刻意站在了队伍最中间的位置,这是瓦恩姆计算好的,站在中间引起混乱时可以使前后站着的人成为掩护,大兵们难以快速挤进来;时间要选在第一批饭还没发完的时候,这时候已经领到饭的人还站在原地急着埋头填饱肚子,排在后面的饥肠辘辘的人急着向前拥挤,这时候引起混乱还会同时引起人们争抢食物,混乱更甚。愿上帝保佑我,瓦恩姆在胸口画着十字。
这天阿让主动换了执勤,他负责用小推车将垃圾丢到树林里。此时爱格躲在附近。
吉斯与瓦恩姆对视一眼后,吉斯扬起自己的铁碗,狠狠地砸向站在自己前面的人的后脑勺。
前面的人被吉斯激怒了,他猛地一推身后的吉斯,两个人突然的争执吸引了一些人的目光,此时瓦恩姆从队列里冲了出来,一连掀翻了两个盛着稀饭和面包的铁锅。
此时被劳累和寒冷折磨得木讷的人们完全被激怒了。滚烫的稀饭烫伤了几个人,却有人钻了空子拼命抢面包塞进自己衣服里。有大兵在不远处大声呵斥,吉斯和瓦恩姆合作又掀翻了第三个粥锅。
混乱像病毒一样蔓延。跑得快的大兵已经在用力挤进人群里了,执勤兵的枪里子弹不多,外围的大兵一时难以察觉混乱的源头。他们显然没对这种情况做更多预案,呵斥声被混乱的人声吞没,枪声也被冷风卷走,吉斯见有个大兵已经快挤进人群了,他一踢身边的粥碗,黑色的粥哗地泼到大兵脚面上。大兵痛苦地弯腰,转眼便被后面的人推倒。
打饭的地点与集中营大门之间有一处乱石堆和一些废弃的铁丝网,大门处的守卫暂时还没能察觉到另一边的动乱。此时早已准备好的大卫和阿让一起行动,大卫拼命爬上集中营外围的铁丝网,阿让铆足了劲推着推车向外走。阿让的小推车上是巨大的垃圾袋,有垃圾袋做掩护,在门口执勤的大兵没说什么。大卫的铁丝网爬了一半后有大兵惊呼“有人想逃跑”,于是一部分大兵又来追大卫。这时候阿让已经顺利逃出集中营的大门了。
大卫沿着阿让和爱格的反方向拼命逃,这一带的雪地更加松软,他跑得很费力,树木的硬枝丫扎得他生疼。在刚刚翻越铁丝网的时候有细铁丝扎进了他的小腿里,伤口现在大概已经被雪冻住了,他的小腿与雪接触时只能感到一阵酥麻。他努力将腿从雪地里拔出来,此时的寒冷和疲惫让他想起雪夜。他身后有呼啸的子弹声,但这无所谓,他自信自己与身后的人的距离够远。
逃跑的人是会吸引无数大兵的,这意味着三等功和肉罐头奖励,就像一块肥肉引诱着野狗一样。大卫有信心吸引足够的大兵,为最重要的阿让和爱格的逃跑争取足够的时间。
疲惫和寒冷来得很快,他渐渐听不到身后的人喊叫了,他的速度慢下来,寒气从脚底蔓延到头顶。大卫栽倒在雪地里。
阿让带着爱格一头扎进树林里。这是他们的备选方案,也是下策,本来的计划是他带着爱格走上大路的。
然而阿让敏感地警惕地意识到有人在跟着他们。虽然他最擅长甩掉跟踪,但在枯树林里他能发挥的有限。他的方向感很好,这要得益于一直以来的生活经验。
爱格没有发出一点声响。阿让觉得安全后慢慢停下小推车。爱格的拐杖被藏在几个垃圾袋之间,小推车站定后爱格靠着拐杖站了起来,阿让忙着扫掉他的脚印和推车的痕迹——只是大致扫了扫,阿让发现这里的脚印很杂乱,想必是前几夜巡逻的大兵或陌生的军队留下的。他安心了一些。
爱格走后他会带着推车多转几圈,他敏感地觉得跟着他们的人并不是大兵,因为他没听到任何枪声或叫骂声,但他又担心会是另外的跟着他们逃出来的人,这势必会引起集中营的清点人数和大范围搜寻。
爱格能够走得平稳了,她跟阿让告别,阿让在推着车子离开前最后看了她一眼。
05
德旁观着这场好戏。在阿让即将走出树林时德出现了。阿让在德面前摇晃了几下,他的车此时已经倒在雪地里,阿让很快也倒在雪地里了,他很快会被大雪掩埋,秃鹫会抹杀他的一切痕迹。德继续向前走去。
爱格消失在树林中,德闭了闭眼,再睁眼时依然是雪地和枯木组成的冬季的树林。他心底忽然涌出无尽的怨恨和嘲讽,他向爱格逃跑的方向追去,很快,爱格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他眼中。
他看着虽然拄着拐杖但依然优雅轻盈的爱格,她拄着拐杖逃命的样子也像是在跳舞,尽管她穿着破烂的麻布衣服,身上脏兮兮的。这或许是德从未见过的一种美丽,如战壕中开出的幼嫩的花。
德举起了枪。
吉斯和瓦恩姆引起混乱的惩罚没有如期而至,他们只是被提前丢进了采石场里。大卫和阿让一直没有回来,吉斯溜出去探听消息,意外得知总指挥官德也不在集中营。
吉斯有些体力不支了,他在运送一块巨大的石头时一时腿软,虽然他机敏地及时地向侧面倒去,保护了自己的脑袋,但他的一只手还是被石头压到了。瓦恩姆拼命帮他推开石头时吉斯已经奄奄一息。这里没有医务室,即使是总指挥官德受了伤也要去最近的城镇求医。瓦恩姆无助地托起吉斯的头,吉斯的头歪了一下,他嗫嚅着嘴唇想跟瓦恩姆说什么。
瓦恩姆凑近他,吉斯说:愿上帝保佑我们。
瓦恩姆疯了一样要背着吉斯去找医生,他疯了一样撞到守卫的枪口上,他双目赤红、歇斯底里地喊着让我们出去。
德不在,守卫的大兵被瓦恩姆震慑到了,守卫没办法拿主意。瓦恩姆一次一次撞在铁丝网和围栏上,他满脸是血,吉斯手上的血不断流到他身上,瓦恩姆此时像个魔鬼。
几个守卫胆怯了,他们放下了枪,叽叽咕咕一会儿后打开了大门。
瓦恩姆背着奄奄一息的吉斯冲进了雪地。
06
德追上了爱格,这是轻而易举的。德一步一步靠近,爱格优雅的纤细的背影不动了。
爱格还穿着集中营的麻布衣服,她的眼睛还是那样蓝,像一汪清澈见底的湖泊。她的拐杖倒了下来,她也像一只翅膀折断的天鹅一样倒在雪地上。她恳求德,她跪伏在黑洞洞的枪口下。
德默默地看着她。他似乎在一瞬间感受到了无尽的绵延不绝的哀伤和忧郁,他出生在一个四季如春的海岛上,他的母亲是个厨子,他曾经也有过快乐的童年,那时候他们一家最喜欢的活动是一起在周末去剧院,看的演出什么内容都忘却了,但他仍然记得踮着脚尖的舞者和舞剧,将军和女王、骑士和公主。这好像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实际上这只过了差不多九年、十年。
他被强行带去参军时母亲已经不在了,他是被两个大兵架着走的,他泪眼婆娑地向后看,跳芭蕾舞的妻子被拉扯着消失在人群中,那一刻的哀伤与现在的哀伤是相似的。德再也不想失去什么了,他是掠夺者,他扣下了扳机。
枪声震得树上的雪簌簌落下。雪地里的爱格依然美丽动人,她的头发像乌木一样黑,她静静地看着德,在德的眼中,她的腿疾在这一瞬间痊愈了,她像一只真正的小鹿一般轻盈地、优雅地站了起来。
雪开始融化。浑身冰凉的大卫睁开了眼睛,他好像做了个长长的梦,梦到了温暖的春天和夏天,于是他在令人窒息的寒冷中醒来了。他全身又痛又冷,寒冷的雪带来的肌肉僵硬使他难以迅速站起身来。他努力活动着关节,慢慢地他能站起来了。
阿让动了动手指,他的胸口处多了一个血洞,他痛苦地揉着胸口,一边暗自诅咒向他开枪的德会被后坐力震死,一边扶着小推车勉强站起来。他现在想去寻找大卫,大卫担任着最重要最危险的角色,但他相信以大卫的年轻机敏,一定会化险为夷的。
光凭虚弱的瓦恩姆和半昏迷的吉斯走到城镇的医院几乎是不可能的,在瓦恩姆几乎要放弃希望的时候,他们碰见了一个在树林里迷路的乡村医生。医生帮吉斯止住了血,帮瓦恩姆处理了伤口,他的医术很好,吉斯的脸色几乎立即红润起来了。瓦恩姆问他从哪里来要去哪里,他只是微笑着摇头。
上帝会保佑您的。瓦恩姆流着泪祷告。
爱格消失在茫茫雪原中。德看呆了,他听到身后有杂乱的脚步声,不过这无所谓——德想抓住爱格的手,他向前走了一步。
他想起战前自己看着妻子演的《天鹅湖》,妻子俯身时他激动得站了起来;他想起在库尔顿城,剧院里演的最后一场《天鹅湖》,那时他还没有变成小集中营的指挥官,他隐没在千千万万人中间。在这里他们都是平等的,罪恶被掩盖,最高贵的美和爱被均分,他怀念曾经,就像怀念翩翩起舞的天鹅一样。
德的瞳孔不受控制地扩大,身体本能地抗拒死亡。枪声响起后,德和他千千万万的俘虏一样倒在雪地里,自心脏处弥漫开一片鲜红的湖,天鹅湖之上,爱格正在跳舞。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