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日送自己回去,徐程就再也没来过,只听得丝琴说是肖煜叫去坐留、一连十几日都不肯放走。想来这肖煜定是不甚衷心漏了把柄或在徐振那吃了什么亏,拘着他儿子也算给自己留一个回旋的余地。而他们兄弟间的争斗,若离自也懒得插手,弄不好殃及池鱼,自己捞不着好还白捡罪受。
一连半月有余,都闷在宅中懒得走动,这段时日倒难得的清净,没了肖煜,没了徐程,没了令瑶儿,没了楚樱.......仿佛瞬间一切放空.......却又仿佛分外冷清。
这些许时日,安静下来,她想了很多........她回忆着楚樱在时的点滴,回忆着那仍旧残存在心底的依稀默契......莫名的她越闹越觉得默契!.......回忆着肖煜那句句箴言,虽听得头皮发麻毛骨悚然却莫名感激.........还有徐程——那个问都不问一句一口就咬定“信任”还屡次帮自己的“大儿子”,他好像........就像上天派给自己的另一个楚樱,有什么说什么,明明知道自己以怨报德却从来不对自己有任何怀疑........
而那个人.......或许,那几分方欲萌芽的爱意已不再明晰........但莫名地,那冬日霖雪夜宿墙头的沧桑足迹,那怡茏院中毫无迟疑的箭转弦提......他明知有诈却拖着病体赌着生命仍去救自己,还有那冥海中的最后一眼.......她从没想过,是他陪伴着自己度过尸骨遍野的狂风暴雨和冷夜鸦啼........
不知为何,明明感激他的,甚至亏欠他的,却总有些东西放不下........不知道那是什么,却莫名的藏在心底里,自从入府之日起就生根发芽甚至渐渐长大........不,不是入府之日!甚至更早.......初进宫之日........不,甚至还早........
她不知自己是否终究会对不起他,但如今自己和他已经走到了这般尴尬境地,谁都不愿再退让一步,也谁都不愿再割舍一分,甚至正在毫无知觉中一点点消磨着那所剩无几的残存“信任”。仿佛这之间隔着一道无影的屏障,自己和他.......终无法逾越。
不错,徐程一句话点破了自己始终藏在心底不愿承认的那些晦涩心理,自己如此歇斯底里地帮楚樱........或许为了她.......也或许.......
真的为了自己........
她不知这一切是不是都像肖煜所说因为自己想不开!因为自己冥冥中执念着什么而与他万般作对!也不知自己是不是真的如他所说在故意找死!更不知若在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某时将徐振逼至尽头走投无路他会不会恨自己恨到给予永远都无法想象也无法承受的惩罚!........她不知他是否在当初刚入府之时就已经开始怀疑自己乃父皇所派.........毕竟自己来自他、楚樱也来自他.......毕竟自己回来是个意外.......毕竟他当年要娶的人是枫若青........
冥冥中,她不知自己终究在意着什么,纠结着什么.......只是初见殷菱时面对如鬼魅谗言的那番话不由得再次回荡在耳边挥之不去,每每想起便不觉一阵莫名后怕:“你也是他派来监视王爷的?”“枫若离!你就是下一个我!”“我们谁都逃不过!”........每每想起此话,却倏然隐隐一阵心惊划过脑海。
只是......如今楚樱去了.........一切都淡了……却忽觉时间空了。
仿佛少了什么。
那依稀不甘.......依稀留恋的什么。
无心力无勇气争了.......抑或是她走了便再也无借口了……
却冥冥中,遗憾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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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了?”
“醒了还赖床!”
忽闻帐外一声轻唤,猛然回神却见是丝琴。
这些时日无了旁人若离便多与她深谈,谈王府,谈老夫人,谈宫廷,谈玄灵观.......什么都谈,唯独没有谈到徐振。如今她也不再忌着她的身份,语气间自也轻松随和了许多。隔着一道轻薄如翼的帐帘,望着帐中睁着两只水汪汪的眼睛怔怔地望着天花板愣神许久的枫若离,她心中暗想,楚樱来了又去.......又经了落入冷湖这一遭,或许真的把这小丫头点醒了吧……
.........或许,从此,她真正懂得了收起锋芒,至少已无心再闹了吧……毕竟楚樱走了,连借口都没有了……也或许,自己美好平静的日子,终于能够恢复如初了吧……
“快起来了~看看早膳我吩咐了什么~”丝琴轻唤着,将衣物递进去。却见那丫头揉揉惺忪的睡眼,朝自己微微一笑,那清纯可人的眉眼间透着几分慵懒,此时却一反常态地温顺,足足像只刚出生不久的狸猫讨人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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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那家伙怎的?这些天也不来个信!”若离边津津有味用着早膳边有意无意嘟起嘴开始埋怨。都半个月了,真不知那家伙到底真的被肖煜拘了还是卷着自己的“秘密”逃之夭夭了!
“外面可有动静?”她停下筷子,回眸望着身后整理床榻的丝琴,眼中的期待一览无遗。
“你想要什么动静?”丝琴装没听懂,调笑着故意逗弄她,“这些时日就看你坐立不安的!还想瞒我?”她走过来,吟吟笑着为若离盛了碗汤。
“你知道了?”眸中划过一瞬惊异,又突然没落了神色:“你.........怎么........知道........”不知觉紧紧咬着唇,心中划过莫名的一丝不快。这徐程面上与徐振手下人作对,私下里倒是什么话都说!
“总之我就是知道!”
“大儿子说的?”望着她一副故意高傲卖乖的模样,若离却也只能直接问了。
“他啊……嘴硬的跟鸭子似的!不过他对你倒是还有几分衷心的!”丝琴漫不经心莞尔一笑,“这不难猜~近日殷二夫人气色见好,还偶尔出来活动~王爷瞧见却也没说什么~袭筝还时不时递点物什去~你这招反间计用得不错啊?”丝琴收拾着碟具,若离望着她默不作声,眼中不由得划过一阵惊异:这丝琴当真慧眼!连自己准备将殷菱当年改信的事嫁祸令瑶儿都料得一清二楚!
“那........你可愿帮我?”若离试探,心中却还是犹豫。说实话,丝琴这个人是敌是友,自己真没有十足把握。但殷凌当年帮莲妃行的那些勾当,若不料理清楚,她和徐振之间就永远隔着一道墙,他纵有再多歉疚也无法全数信任她。
“平日看着挺聪明的,今日怎犯糊涂了?我若亲自做~谁都知道是你!不过.......我可给程公子传个话儿!”丝琴倚在窗边静静望着外面满是茵茵翠色的树梢,初春的灼灼日光射入眼中散发着滢荧异彩。她微微回眸,嘴角的笑意略显神秘,却看不透彻。
“殷凌她........如今在哪?”若离不知为何这样问她,但莫名的,她隐隐相信面前这个人。
“王妃还真是看得开!昨日王爷........去了她那~”丝琴默默瞥了眼若离的双眸,在那迟疑恍惚的片刻,她冥冥中读懂了几丝失落.........说实话,她并不相信老夫人说的什么“那小丫头压根儿没想和你争什么”,她只觉得身后的这位嘴上说着不在意却一直一直在“争”着什么.......亦或许,她本就不用争,只是她这个人在这,王爷的心意就不知不觉起了变化.......而今晨忽而听闻那“前世有罪”的殷菱一夜间重获恩宠,她相信,自己心中的失意没落一点都不会比那小丫头少,甚至更甚之。
“想来现在也该起了~方才见王爷回书房~你可去瞧瞧她?”恍然回过神,丝琴游弋着目光转开话题。她微微侧首偷眼瞧着身后不远处静坐冥思的她,却见那双仍未回神的泠泠幽眸掩映在窗外参差不齐的枝梢透入的迷离光斑下——
静如止水。
沉寂而空洞,神秘而深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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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耀日的花间丛中时不时传来几声窸窣莺鸣,阵阵微风拂过,悄然卷起飘落满地的迎春花瓣在明晃晃的艳阳空中自由自在打着旋儿,一时又纷纷点点落入翠丛间无了踪影。如今楚樱去了徐程走了自己连个帮手都没有了,这些时日恐生事端却只缩在房寝中与丝琴聊天,乍一初行入园却倏然被这活力四溢的缤纷春色所感染,却是截然不同于那印象深处恍如隔日的万丈寒冰,瞬时一切都仿似黄粱一场梦。
白皙纤细的指尖轻轻拂过微风中摇曳颤抖的鹅黄花瓣,她悉心感受着上天年复一年赐予的无尽温暖。此时,她不愿去想楚樱,不愿想徐程、殷菱,不愿想任何人........在这寂寥无人的茫茫荫郁下聆听着河间流水淙淙潺潺,她感受到宁静.........
........空前美好而永恒。
“小丫头?”忽而身后传来朦胧轻唤,那柔如蝉翼的声音却瞬时引她浮想联翩........这称谓,仿佛只有那出神入化的“仙子”荨烟曾这般叫过!她那声音每每听来都如此悦耳如此干净如此真诚,以至直到如今仍时时萦绕在耳畔仿如昨日重现。
“小丫头!”身后之人再次轻唤,恍然回过神转身细观,却不料正是殷菱!——如今恢复了心神与容颜再看她这体面衣饰娇柔身段,却是与之前那骇人听闻的“魔鬼”狂面大相径庭。不愧为宫中一手遮天的莲妃座下,一身黑金绛袍加身、一帘晕黛娥妆饰目却毫无违和感。
张着炯炯幽瞳,若离未发一言,她只静静望着她。她惊异于是怎样严酷的磨练让她在历经风雨摧残后仍能如此气定神闲,究竟是怎样的仇恨能让那一度沦落至骨瘦嶙峋的魔鬼有如此决心再次屹立在这灼灼日光之下重新开局、如此泰然地迎接那来日未知的审判,究竟近在咫尺的面前深邃眸光中夹杂着多少陈年累月的沧桑与不甘.........
一时间,她一眼望进那双平静的长睫掩映下深邃而静谧的眸子,她看到的,是眼底沉沉一帘坚定.........而坚定之外,面对自己,却还隐隐有那么些许动容。
“谢谢你~小丫头!”许久,绛唇轻启,微微暗沉而柔顺的声音如缠绵薄绢,又如身旁流水潺潺。
“我.......如何担得你一句谢........?”未曾多想,这话却莫名上了唇梢。从始至终,那双水灵灵的眸子却像是钉在了她身上,不知怎的总也移不开眼。
“我.......有、我的目的.........”冥冥中落目垂神,内心深处无端泛起一阵愧意悔意……或许,不知不觉,一路走来,自己所做的每一步选择都太过功利........亦或许,当初那份赤诚交心的善意早已不知在何时从自己生命中销声匿迹........
“可你还是救了我。不是吗?”对面一帘婉转轻言,却引了她垂神一阵恍惚。一刻后,那眸光几经游弋终而回到她身上,却见那金色阳光镶饰的柔美侧颜一帘依稀笑意始终挂在微启绛唇畔。
不知为何,却忽而无了言,只心底深处不由泛起阵阵隐隐温暖。却见她闲庭信步绕过身旁,直至花间丛边,柔如流水的指尖轻轻拂过娇艳欲滴的锦簇花瓣,她随和笑着:“你也爱这迎春?”
“只是迎春.......想起了故人。”痴痴望着她在艳阳笼罩下的依稀朦胧背影仿佛隔着一层纱,若离垂眸,静默良久。看到这漫天遍地散落的迎春艳朵,脑中忽而浮现去年初春那场滂沱大雨和那雨中摧残一夜的娇小躯体静静躺在泥泞的迎春瓣里……那些过去的,却不知何时已零落成泥,洒入浆土,渐渐无了痕迹……
“我们迎的都是春天.......不是吗?”悄然一抹迷人浅笑挂上殷菱唇角,她回眸望望身后静心思索的小人,指尖却始终不曾离开那艳丛间的柔软花瓣。
在那不见天日的地方呆久了........太久太久了........以为自己就此要死了........却不知这重获的新生是场劫还是缘,也不知遇到那“不速的恩人”是机缘巧合还是冥冥注定........却仿佛一瞬力量牵引着自己走向“该走的路”,又一瞬力量让自己舍命挣扎永不服输——虽然它隐隐暗示着自己的终局将归于亡尘。她不知“无怨无悔”是否可期,又是否可信,却只这么走着,坚定而“无悔”地走着.........而如今,不知怎的,却愈发地喜欢这春回大地的缤纷色彩,愈发地不舍这天赐的温暖.........
这温暖,万人皆可享得。而自己,却只能在那无数暗无天日的日子里默默吸食浓重朱蝉.........
“我也有故人........可他们不喜欢迎春。”深深吸入一息夹杂着泥土芬芳的清新空气,她望着久违的初阳,目光柔和而迷离。“他们说.......春日来了又去,没什么可迎的。”“一时兴起强争欢喜.......欢喜尽,却是没落失意.......又何苦走这一遭?”
静心感受那细细朦胧念语,她听不甚清晰,却不觉一抹悲楚划过心头,直随着那迷幻纷繁的迎春瓣散落融化进艳阳的璀璨光斑。
“却看是谁,你我不同。”冥冥中出口,却莫名坚定。“这话于我或还说的过去,当初我被蒙在鼓里才辗转寻入歧路,如今想来却不如不走这一遭,反得清净自在!.......但你不同!你有选择!”“........置之死地且为后生,你若不走这一遭,便是一步死棋。”话虽柔,意却利。但有些事,若离不想骗她。
“你我........没什么不同。”殷菱迷离的神采中晕染上一瞬失意,身后的她却看不甚懂。
“你当初有的选.......可你还是喜欢冒险,你没有选择对的路。如此看.......我们倒很像。”垂眸静思片刻,“却又不像.......”犹豫一时,仰目望着当午白日灼灼耀光,殷菱续言,“你说的对!.......或许........”“我们不同。”
“何所谓‘对的路’?我们又如何不同?”一瞬间,心底无端泛起一瞬莫名熟悉的不甘,她从不相信有什么“冥冥注定”什么所谓“对的路”!她始终相信着自己苦心经营走出的每一步都在为自己铺设着不同的路........她不知何其遥远,却只知无论如何都值得走一遭经历一番.........
却见殷菱垂眸,沉默许久:“你放不下。”“........我们都放不下。”
望着她的背影,她看不清那艳丽浓妆下凄清沧桑的面颜,却只见她指掌间始终轻轻撩拨着如云如海的鹅黄花瓣——
“但我有你帮我,而你什么都没有。”
“我有!”
“她走了。”
未及争辩,忽而被一言轻语打断。倏然又引了早已冰封在脑海深处的悲凉记忆破茧而出,不觉一瞬寒意划过心头,一瞬失意染上凝眉。
“那人究竟是谁?!”“这几年.........菱妍内阁暗如天牢,你如何尽知府中事?你如何予我传得书信?你又如何救我于乱水河中?”不错,对殷菱身旁的那个人,她早已百般疑惑。但这些话,她冥冥中知道,只有救她出来并恢复神智后当面问她。
“他不是个人,他是影子。你看不见他,因为他未曾存在过。”殷菱柔和的目光散落在矮丛间片片鹅黄泛着迷离光斑的星星点点,身后的小人却始终望着这边沉默无言。.........她的话,她听不甚懂,也不敢深思。但无论如何,她并非尽信她的话。她相信那就是个真真实实存在的人!那一切都实实在在地发生了,自己也莫名得救了,可笑怎却瞬间被这句荒唐至极的“不曾存在”惊了心。
仿佛.......那个影子........真的未曾存在过!
“不过.......你若信得过我,也需信得过他。他不是坏人。”见她垂眸不语,殷菱知晓她心有疑虑。
“那我们是吗?”忽闻身后轻轻一声诘问,那朦胧的婵音却似随着思绪飘到了九霄云外。但她不知,油然一瞬心惊划过殷菱脑海。
许久,她缓缓转过身来,幽幽望着她的泠泠双瞳,那殷红如凝血的薄唇犹豫许久方微微轻颤:
“我们?........‘我们’是谁?”
默默凝望着那双遍染深沉凝黛的眸子,若离瞬时无了言。是啊……自己并非铁石心肠,也并非怀有目的,怎可与她们那些和自己毫无相干的纷繁“过往”有任何牵扯?自己和她本归不同时代不同境地,又怎可同日而语?........可方才那句“我们”却是未经思索却莫名上了唇畔,此时心头却不觉一阵唏嘘.........自己不相信神力........可却总有那么一股神力在一个个不经意的瞬间暗示着什么.........
通过感触........通过话语.........冥冥中暗示着此路注定遍布荆棘遍布恐惧........
暗示着自己和她.........本归一类人.........
而对于她的问题,虽入耳莫名慎心,却始终无从解答。她只默默垂眸,失了魂般轻摇着头,不知在思索什么.......而这思索,却被一网打尽于殷菱尖锐犀利的眸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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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若离~我、令瑶儿,可都是他的姬妾!你当真无丝毫嫉羡之意?”许久,她轻叹口气。这是她始终无解的问题——自己要死了,注定要死了,那封信本就没抱多大希望,甚至只是自己死前留给自己的一个幻象,甚至内心深处在不知何时早已冥冥中接受了那注定的结局……自从踏入那常年暗无天日之地,自从那朱蝉香的青烟于满室轻尘中袅袅升起,自己便像是一颗定时炸弹令人避之不及.......从前那些交好的、承诺的却瞬时一场空……人人自危下,明哲保身仿佛才是他们最理智的做法........
……可这一路走来,自己足足有理由相信,此时伫立在面前这小人是明智的,她娇小的身躯里蕴藏着可敬可畏的巨大能量,不日她将创立一番伟业,将自己远远甩在身后,自己的旧友仿佛都会变成她的朋友.........可她,却为何冒着被徐振怀疑的危险前来搭救?
如今聚敛心神,才有心情上下细观这面前的小人。凌妍阁中不算,这算是第一回见。可观着观着,一时却不知打哪来的直觉.........只觉她若真心邀宠,自己、芪娴、令瑶儿、丝琴且怕都不是她的对手!——她身上有股力量,冥冥中吸引着旁人,或也吸引着徐振.......
只因自己太了解徐振.........
芪娴和令瑶儿错在对他用情至深,而自己,错在万分恐惧那暗牢中日日衰竭的亡魂而渐渐失去了抗争的勇气与动力……而她——仿佛什么都不怕!
他要的,或并非只是简简单单一个真挚而体贴的伴侣,而是一个旗鼓相当的高手死心塌地为他出谋划策,心甘情愿与他携手并肩赢得这盘棋!
——高手,他找到了:
令瑶儿不算,自己不敢,而芪娴和枫若离,却不是他的.......甚至事实证明,这些人正在离他越来越远........他愈加挽回,愈加急切,这些人便愈加离远,甚至投敌.........这才是他恐惧的根源!........可他却愈加心软,愈加惜才,便愈加不愿斩草除根……他想要感化人心,拥有人心,却不料剑走偏锋,终错失了机缘。
而她,却如芪娴一样,似乎并非如他想象一般“死心塌地”,她一步步渐趋远离甚至不日将与他为敌。可遇才不易,他想要拉拢而非对峙,他想要纳入阵营而非游移不定.........他无数次怀抱希望,又无数次希望破灭........但他还是一次次给予她机会施舍她宽容——那远比对自己对芪娴对令瑶儿多得多的耐性与宽容。
她不知她的前路如何,却只莫名深觉一旦落入他的指掌,她所希冀的一切都将皆为一场空。但面对自己的诘问,此时对面的她却似乎并无答案。却见她迟疑片刻,仍莞尔一笑轻摇着头。只一瞬直觉划过脑海——她心不诚。
“你这性格........我喜欢!”思索良久,嘴角邪魅一笑,殷菱续言:“可徐振不喜欢!”眉眼弯弯,她调笑着,却不知自己的善意提醒她听进去了多少。
“此话怎讲?”眉心微凝,一双长睫在微风中轻轻摇曳震颤。她相信从这些“过来人”口中,自己或许能够重新认识他。
“他喜欢令瑶儿那样的!”殷菱讪笑,眼角闪过一丝轻蔑,却正巧被若离锐利的眸光抓个正着。
“可你本也不是令瑶儿一般的.......可昨晚........”她始终不明,殷菱如此坚毅的心性,又无了感情,为何还会屈从?徐振又为何无由信任?........她亦不明,对于徐振昨夜留宿殷菱寝处,自己心中是否有那么些许失落介怀。
“宫里贵妃椅上那位,是我们共同的敌人。为了我的目的,有些东西我能舍。你呢?”殷菱的眸光忽而变得锐利,却见面前的小人目光游弋,她似乎始终不敢直视自己。
片刻,那小人目中无神轻摇着头,目光呆滞得像在神游千里。扪心自问,她自己都不甚明了这代表着“不能”还是“不知道”。
“说起昨晚,我倒有一事不明。说来.......却有些难为情.......”殷菱脸上不觉晕上依稀一迹绯红,目光不安地游弋着像是忽而想到了什么事情,“他令我........褪了衣物........”“像是........在我身上........寻什么东西........”“........你可知那是什么?”
听闻此言,若离心中倏然一阵唏嘘.......
尽在一瞬间,芪娴手臂上那几次出现在面前的凌角砂印顿时映入脑海!——那“外面的人”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他们有属于自己的记号!有属于自己的信仰和目标!..........自己多疑了!徐振一直以来怀疑的对象没有错!他对自己、对令瑶儿、对一切人的怀疑也并非无凭无据!芪娴那边竟真的有个所谓“他们”的存在!!!..........可他们究竟想要干什么?!!!
..........然而,话说回来,让她莫名安心的是,看到殷菱望着自己那惊异凝思的面颊和那双充满疑惑的眸子,她冥冥中知道——至少她,不属于“他们”。
“我不知。或是你多心了吧?........他或许只是.......许久未碰你了........想你了........?”若离惶惶怔怔拿话敷衍着她,虽是戏谑,唇齿间却一时挤不出丝毫笑意。“别往心里去!相信我~徐振心里,对你远比对令瑶儿好!”
“休得宽慰我了!我知你因为楚樱的事与她有仇才如此说的!”本想着暗示她徐振早就有意放她出来、只是暂时缺一个合理的借口罢了,却不想殷菱会错了意。
“你那‘影子’告诉你的?”若离有意无意暗指着她的哄骗之言,她压根儿不信她那几句她的鬼话!总莫名觉得,殷菱信誓旦旦说出的那句“我有你帮我”在暗指着什么........或许,帮她的不只有自己,毕竟自己的帮助在她意料之外,她不可能如此笃信地把生还的希望全都寄托于自己!.........那么.......也或许,那个影子就是“他们”其中之一!
“你和那丫头的事闹到现在,在王府也算作一段奇谭了!这种事儿.......不用打听就早已满城乱飞了~”殷菱撇撇嘴,看来面前这鬼机灵的小丫头并不十分相信自己,甚至还存些许猜忌。“怎么?你的目的不只在莲妃?还有令瑶儿?.........你认为.........我会因为争宠帮你对付她?”“可很遗憾我清楚得很,放火的是令瑶儿,嫁祸我的却是徐振,你觉得我会把账算在谁头上?”
殷菱讪笑,说实话,枫若离这趟浑水,她不是很想淌。可怎奈小丫头救了自己,对于她的事,内心里还是不免纠缠犹豫。
正如殷菱所料,听闻此话,小丫头一时哑口无言。她似乎现在才明白:她是个透彻的人,自己当初的心思她全猜对了!自然当时的自己也未曾想到她会看得如此透彻.........她和自己一样——不甘于臣服!不甘于让人牵着亦步亦趋!
可莫名的........
如今内心深处,似乎一切都淡了……
从未曾想过,会瞬间如此看淡了……
“我一开始让徐程救你,的确是想报复令瑶儿.......”“可不知怎的,如今楚樱走了,一切安静了,却忽觉没必要了.........”垂下眼帘,忽觉几分失意。“我救你........就当.......交个朋友吧?”
“我没朋友。”“以前有,现在没了。”却不料殷菱沉沉吸入一口气,眉峰微沉,仿佛瞬间敛起满心失落。但不一时,仿佛突然想到什么,却又是满心疑惑:“枫若离~你是个聪明人,但我好像越来越看不懂你了……”“你知道自己费尽力气帮楚樱报仇的动机本就惹人怀疑,现在楚樱走了,你若再揪着令瑶儿不放、那仇恨便不再是她的了,而是你的了……所以你想放弃了……”“该进则进,该退则退.......你这场仗打得精彩啊!”
“我.......没想这么多!不过徐程倒替我想了!”莫名的,她有些介怀——她和徐振一样,自始至终把自己往坏处想!........可现在仔细想想,徐程元宵节当晚的话倒是与殷菱不谋而合。他说自己若要报仇必须另找一个自己和令瑶儿恰如其分的“私仇”做理由,而自己如今选择放弃并遗忘这仇,或许,也正是不愿去再淌一趟浑水吧……也或许,是隐隐怕着一不小心触碰到他的利益便从此像她一般死路一条了吧?
可自从踏入王府,自己或许早就死路一条了……
再挣扎........或许都是无用功。
到头来.........只能如殷菱一样........屈从了?
如令瑶儿一样........忍下去,装下去?
或是........如芪娴一样.........坚毅、决绝........然后........
.........死了.........?
她不知此时作何心境,却不觉后悔当初为何一狠心不随大哥扬鞭而去?为何偏偏无法割舍那脑中丝丝连连还未成型的牵连情谊?........她不知这一切是不是终究错了,错了还能不能悔棋?.........但莫名的,棋局就摆在这,它还在继续,根本不等自己。
自己看到的似乎只是冰山一角,自己看不到整张棋局..........可莫名的,它似乎无时无刻不在牵引着自己走向终局.........
而他们........似乎早知道.........何为“终局”。
可与此同时,她亦惊异,自己以楚樱之仇代己之仇的事殷菱竟然知晓!徐程当真与她说了什么?!毕竟自己只告诉过他.........或许他早已料到了自己要干什么!也料到了自己救殷菱是为什么!........难怪他没问就答应了.........可他为什么会猜到?!他为什么不质问?!他是徐振的亲生儿子,又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帮自己?!
“离徐程远点。他只嘴上说说罢了。你的仇,我能替你报,只是时间问题。”“我保证!”殷菱的眼底沉淀着万分坚定,那决绝的眼神却不像在说谎。见若离仍疑惑,她又补一言“他........毕竟流的是徐振的血。”
“要不然........算了吧.......太累了........”默默垂下眼帘,她不知自己怎么了,仿佛再也无了当初那般“无怨无悔”的动力了。但仿佛没了楚樱,自己对令瑶儿.......却是连恨都恨不起来了。
未想殷菱却不以为然:“令瑶儿必须除!”
“——一者为你!你彼时为个不起眼的小丫头让她吃了多少亏?让她女儿受了多少惊吓?她如今不明不白遭了徐振质疑甚至猜忌怎会轻易就原谅你?”
“——自然,这二者,为我!令瑶儿在,对于当年放火烧芪娴的罪,徐振就必然要在我们两个之间做选择。由于我的常年隐疾,我们关系本来就淡,又被囚禁多时,我自认争不过令瑶儿。而此番她落了难我却如了愿,她不免记恨于我。此后她若有意借此事将我打回地牢,徐振为掩人耳目必会选择明哲保身置身事外、甚至顺水推舟.........你须知晓,徐振做事有考量自然也易猜锝。但令瑶儿........她就是个疯子!”
“——我想,这第三者……为我们!你若想报复徐振,最大的捷径就是除掉令瑶儿。他今日能把杀害芪娴的罪名抛给她,他日就能把别的罪名一并抛给她。而令瑶儿与你我不同,无论是情深意重还是畏惧屈从,她若心甘情愿承担一切他就始终能撇得一干二净。拿不到十足的证据就连陛下都没法拿他怎么办!.........他当初,娶那个脑子直还分外听话甚至情愿牺牲的城楼戏子,其实只是为搏一张保命王牌!”
见小丫头听得云里雾里,却仍不乏兴趣,殷菱续言:
“——当年芪氏被烧,各种传言叠起,险些传入宫中。而令瑶儿作为青楼戏子越过堂堂齐王府邸放火来烧长王妃、这话外人听闻又能有几分可信?他深知任他解释再多与令瑶儿如何亲密、令瑶儿如何知晓并了解府邸都不如直接娶她入府来的踏实........他承诺将她的罪名一并洗除干净她方答应,但他最直接的办法便是将罪名转嫁于我!——所以此番外人闲语只会在我与令瑶儿身上掂来掂去,却和他再也染不上半点关系……”
“毕竟……当年为太子改战报的事,他还记恨我。这便是我落给他的把柄。屈从于他接了罪责他囚禁我,而捅到陛下面前却会杀我,陛下也不会饶过我,他深知我会选哪个!.........当初,我选择了前者,但现在,我觉得我不必选了!”殷菱嘴角倏然现出一帘邪魅的诡笑,“而他虽然抓着我的把柄,我却也知道他怕此事牵扯太子牵扯宫廷、宣扬出去弄不好将他自己拖下水,所以烧死芪娴的罪魁祸首——我便成了不二人选!........囚禁了,隔绝了..........便再不会有人知晓当年的事!........甚至一日日,我便随那当年的事一并消失了……我似乎还得感谢他替我隐瞒罪责?!”
“——其实这就是我当年大闹一场反对令瑶儿入府的原因。”
殷菱垂眸许久不发一言,若离隐隐看到有晶莹的东西在那晕黛下的眼角中打转。
许久,她忽而仰望苍天,她不愿让她看到自己脆弱不堪:“我们若想复仇,第一步便是除了他的挡箭牌,然后将他的罪状呈到陛下面前!........如今令瑶儿失势,正遭徐振怀疑。我们足可不必硬碰硬,从旁推波助澜,让徐振自己杀了他的挡箭牌!”她眼中闪过一瞬狠戾,立时与那及欲夺眶而出的莹莹液体混为一体。
可这话却不觉引了她内心深处惶惶一阵心惊,又一瞬无可名状的恐惧。她渐渐感知到自己或许错了!自己意在放出的是猎犬,而事实证明她是猛虎——放归山林,她便再不受人约束。
“枫若离,我知道你要的是什么!你会得到你想要的!.......现在就看你,敢不敢跟我赌这一局!”她的眼神如此坚定,坚定到一瞬间竟误以为她万分真诚!
然而,她无答案。
——她隐隐感知到,就像当时自己利用楚樱一样,她在利用自己!更可惧的是,自己是无意识的,而她或是有意识的!........毕竟她是如此透彻!就如徐程一样,她能看懂自己!........可自己却不甚懂........而她也足足看的明白,如今的形式利于她却不利于自己。换句话说,她若面上逢迎背地里暗中报仇,一旦让徐振与令瑶儿察觉、他们定会反射性将这些一并算到自己头上!楚樱的事刚过,自己丝毫没有缓和的余地!
自己在明她在暗........她终究还是想趁机利用自己!
“也罢.......再多想想吧……不着急。”见若离犹豫,她终而妥协了,“对了,帮人帮到底,我帮你除莲妃给离显皇后一个交代,你帮我将改军报的事嫁祸到令瑶儿身上……如何?这不难为你吧?”这殷菱倒是分外精明,面对自己这个“恩人”倒是一点亏都不愿吃。
“下不为例。”犹豫许久,方轻吐而出,她却不知是对是错。不过比起她那些“长远目的”,帮这个忙倒显得微不足道了。
“我也乏了……王爷还约了我前去书房抄誊文卷呢!~那我们.......便一言为定了?”“枫若离~我信你!”一帘笑意挂上绛红色的朱唇,在午时格外耀目的阳光下显得艳丽逼人。言毕一句信,她垂目屈膝行礼,自始至终落落大方,毫无含糊之意。
从这礼,她莫名感知,她对自己,似乎有些许“敬意”?.........说不清是什么,只是一种朦胧的感觉........无关于年龄,无关于经历,无关于任何.......只是一种敬意..........
有一刻,有无数时刻,莫名的,她想要尽信于她,有一个聪明又肯帮自己出谋划策的人作依靠莫名让自己很安心……但又莫名的,这些身边的人,各个面善如神明,嘴上屡屡言着“信任”,却冥冥中不值得半分信。
她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只是当初与楚樱的纠缠........她不想在生命中再来一遍.......真的不想了!........厌了,累了,怕了........只想歇一歇了。
她终不明白,自己救了她,自己手握她的全数把柄,足可以一句话将她打回阴曹地府,可她为何偏偏将这些毫无保留地告诉自己?!她如楚樱、如芪娴一般地无理由信着自己!她为何如此信誓旦旦地邀请自己和她赌一场局?!她为何笃信自己会应战?!又为何知道自己不会中途背叛?!
而自己会吗?
或许从前会。只如今,却已看不清晰.........
可为何偏偏,却又冥冥不想去管.........
——她是鸿鹄而非雀鸟,她去做她想做的,追她想追的,只求一句“心安”........这样多好?
蓦然间,
她料想.......
自己与楚樱的纠缠——
仿佛........
将继续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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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菱!”
遐思许久,回过神时却见她已不知何时行去很远。
闻声停步,却未回言。
望着那方背影许久,她垂眸,一言轻语挂在唇边犹豫半晌,却还是溜出了口:
“令瑶儿.......有个私生子。”
“叫子睿。”
“寄养在荨烟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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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金色日光下的背影沉默良久,静静望着伫立在婆娑光斑下的窈窕倾长影,不知她在静静思考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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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过后,那静默伫立在碧海丛间的背影忽而传来朦朦胧胧一语轻言:
“我知道。”
一抹笑意悄然染上云鬓朱唇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