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城的商城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在最显眼的地方一个大柜台,柜台里放着点券商品,可以随时挑选。做工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199元点券,买一个礼包,——这是几年前的事,现在每个要涨到300元,——靠柜外站着,美滋滋的开了礼包装逼;倘肯多花3元,便可以买一个盒子,或者喇叭,做礼包的陪衬,如果出到几十元,那就能买一套钻石装扮合成器,但这些顾客,多是穿高级时装,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穿天空套的,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礼包要盒子,慢慢地坐开。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龙泉驿的商城里当伙计,掌柜说,我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穿天空套的主顾,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高级时装主顾,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礼包从库房里拿出,看过礼包里物品有少没有,又亲看礼包放在他们面前,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少点东西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掌柜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给礼包包装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掌柜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余哥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余哥是站着开盒子而穿天空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微胖;淡黄脸色,两眼间时常透出不甘;一部乱蓬蓬的黑色的头发。穿的虽然是天空套,可是又是散搭又是不同颜色,似乎凑了很多版本,才凑齐。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DOCTYPE html,叫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余,别人便从镀金名片的“前端高级工程师余哥”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余哥。余哥一到店,所有开盒子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余哥,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来两套节日,100个盒子”,说罢余哥便排出八百大钱。他们又故意高声嚷道,“你一定又黑人家赌资了!”,余哥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黑了吴哥的钱,吊着打。”余哥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操盘不能算黑……操盘!……程序员的事,能算黑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概率”,什么“算法”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群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余哥原来也做过程序员,但终于没有当上总监,又不会舔;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写得一手好代码,便替人家修改bug,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喝懒做。坐不到几天,便连人和代码键盘电脑,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他外包的人也没有了。余哥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黑赌狗钱财的事。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余哥的名字。
余哥开了50个盒子,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余哥,你当真会写代码?”余哥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技术总监也捞不到呢?”余哥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vue.js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掌柜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掌柜见了余哥,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余哥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写过代码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写过代码,……我便考你一考。开盒子几率的方法,怎样写的?”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余哥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写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方法应该记着。将来做掌柜的时候,写代码要用。”我暗想我和掌柜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掌柜也从不自己写代码;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就是for循环加随机数吗?”余哥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for循环有三样写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余哥刚打开电脑,想在编辑器上写代码,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邻居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余哥。他便给他们盒子开,一人一个。孩子开完盒子,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余下的盒子。余哥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盒子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盒子,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余哥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余哥长久没有来了。还欠两百个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开盒子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腿了。”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吃烂钱。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吃到菲律宾去了。猴子的钱,吃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扣了护照,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后来呢?”“后来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一个节日套。”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余哥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天空,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来一套节日套。”掌柜也伸出头去,一面说,“余哥么?你还欠两百个钱呢!”余哥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礼包要好。”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余哥,你又黑了钱财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黑,怎么会打断腿?”余哥低声说道,“跌断,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掌柜都笑了。我打包了礼盒,端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破天空里摸出三百大钱,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开完礼包,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余哥。到了年关,掌柜取下粉板说,“余哥还欠两百个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余哥还欠两百个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余哥的确死了。
二零一九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