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对不能缺少的一个陋习—— 换亲 。 双方父母为了节省钱财,各以自己的女儿嫁给对方的儿子,俗称换亲。婚礼一切从简,多发生在穷苦之家。
一
二婶死了,半夜吊死在院子里。大年初七早上,堂弟上厕所时才发现。去参加她丧事的亲属站在院子里,有些气恼地说:“年还没过完她就寻死,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作为在村里仅存的近亲,我和母亲也去了。我坐在院子里石磨前的长凳上,跟几个年轻人用锡箔纸帮二婶叠元宝。母亲从堂屋出来后,说二婶脸上不好看,让我们几个年轻人不要再进去了。
丧事一切按村里老规矩办。二婶的两个孩子跪在尸体前哭丧,过了没多久,就由几个本家壮劳力连席子卷着二婶的尸体抬了出来拉去火化。
火化后的骨灰盒暂时放在灵堂,期间找木匠赶制棺材。除此之外还专门找了位农村看事的人,在二叔家堂屋里以及大门上都贴了符纸。看着符纸,感觉特别刺眼。我问我母亲:“符纸贴在这里是用来干什么的?”母亲喝斥我说:“这种事别乱问!”
亲属都死寂一般的沉默,不停地来往奔忙,只有二叔铁青着脸,蹲在墙角不停吧嗒吧嗒地抽烟。
二
我家在山东临沂的一个小村子。二叔是我远房的表叔,他的父亲和我的爷爷是兄弟。他们一家原本不住在我们村,二十多年前,二叔带着老婆孩子从临近镇子搬来我们村。
他看起来木讷老实,长得有些矮小。在家兄弟两个,还有一个妹妹,家里非常穷困。他的父亲年轻时给村里人盖房子摔瘸了腿,而后全家这一辈子就靠几亩薄田过活。后来,他的父母砸锅卖铁为他的哥哥娶了媳妇,就再也无力帮他娶妻生子了。
无奈之下,二叔的父母听从了别人的说媒。邻村有一户也很穷,儿子娶不起媳妇,为了传宗接代,那家父母愿意以二女儿嫁给二叔为条件,为儿子换一房媳妇。于是,二叔娶这家的二女儿,这家儿子娶二叔的妹妹,这就是偏远农村里盛行的“换亲”。
日子很快就定下来了,两家在同一天成婚,一切从简,怎么省钱怎么办。
成婚之前,二叔从来没有见过那个相貌俊秀的姑娘,也就是我未来的二婶。
在我们那的小山村,娶不了媳妇就意味着断子绝孙,而且年龄一大,就更不可能找到媳妇了。娶不上老婆的光棍在农村是十分受人瞧不起的,甚至一家人在村里都抬不起头,被人欺负。
二叔的妹妹顺从了父母的劝告和安排,当天接亲过去并未出什么乱子,而二婶却不是一个简单的女子,二叔去接亲时,二婶就啼哭不止以死相逼,众人花了好大力气才把新娘子接了过来。可当天晚上,二叔被二婶拿着剪刀逼着在床下过了一夜。
这种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二叔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的妹妹已经嫁过去老老实实在那边过日子,这个女人却整日拿剪刀防着他。长辈劝二叔,毕竟是姑娘家,有点抵触也很正常。好好待她,有了感情一切就都好说了。
不久之后的一天,二叔去赶集,二叔的父母下地干活。二叔回家后发现二婶不在家里,也没在地里。一家人挨家挨户找到傍晚也没找见二婶。他们这才意识到了一种可能,二婶跑了。
一家人跑去了娘家,二婶也不在那里。逃婚可不是一件小事,两家差点动起砍刀。最后两家决定一起找亲戚出去打听寻找,到处发布寻人启事。若是找不回来,二婶家必须赔彩礼钱,不管用什么方式弄来钱,都得为二叔再娶来一个老婆。
这件事在两个村里都传开了。这时有人告诉二叔,二婶在她原来村里还有个相好的,那个男的也没在家里。
二婶和相好私奔了。
三
在那个时期,农村的亲戚们之间团结得惊人。没到两天,二婶和她的相好就在县城里被发现了。本来他们打算赚点路费再离开县城,两人旅店也不敢住,晚上找个地方互相依偎取暖,白天就到处去各小饭馆询问要不要帮工。
找到人后,男人被两家的年轻人打了个半死。那个男人回去后,他的父母就到处给他说媒,给他找了个丑媳妇。而二婶被带回去后,她开始闹绝食了,死活不吃饭,二叔气愤地把饭塞到她嘴里,她就全部吐出来,一心求死。
二叔的父母纠集亲属带着棍子镢头骂骂咧咧跑到二婶的老家大闹了一场后,二婶一家人来到了二叔家。她的母亲甚至给二婶下跪,求她给家里父母和哥哥一个活路。
二婶在房内嚎哭了一整天,在不情不愿中和二叔圆了房。
一年后,二婶生下了大儿子,又过了两年女儿也出生了。就在大家都认为,二婶都已经生了俩孩子,肯定会死心塌地跟着二叔过日子的时候,二婶和那个男人再一次私奔了。这次他们离开了县城,而两个孩子在家里嗷嗷待哺,二叔无奈之下又开始了寻妻之路。
二婶和那个男人手里的钱有限,走不远,而且那时交通远不如现在方便。他们在附近城市落脚半年多后,再一次被找到了,一同来抓他们的,还有那个男人家里给他娶的老婆,现场她把二婶给打了,还揪下了一大撮头发。
这件事情过后,在全家亲戚一起商议下,二叔决定带老婆孩子离开那个地方,摆脱二婶那个老相好的纠缠和干扰,回二叔爷爷的老家,就是我们的这个山村。
他们搬来我们村后,暂时在我爷爷家的院内搭棚住了下来。二叔的父亲也随着来了一趟,握着爷爷的手,再三恳求爷爷帮忙照应二叔一家。村里杨姓的本家人,帮他们在那个地方盖起来两间简陋的小草房,并随意垒了一圈矮矮的院墙,安了一个酸枣棵扎起来的门,门上遍布着酸枣树上的刺。
但没多久二婶的相好又跟来了,带着干粮住在小河边的桥洞下,每天都来二叔家的矮墙附近徘徊张望,仿佛一旦二叔不在,他就要不顾一切地翻墙入门带走二婶。二叔找到了我的爷爷,一起找了几个本家男性,把那男人打了一顿抬着扔到了村头的小河边。那天的夕阳像染了血,二婶被拉在一边歇斯底里,她的两个孩子抱着二婶的腿大声哭泣。
本家人都觉得二婶和她这个姘夫丢的是整个家族的脸面。为了防止他们再次私奔,我的爷爷集合了本家的兄弟,轮流在二叔家那个枣树门前帮二叔站岗巡逻,白天黑夜不间断,轮流休息和下地干活,干完活直奔那里换岗,饭也不回家吃,由家里的妇女送饭,我奶奶当时也经常做好饭让我姑姑往那里送,下午放了学我就跟着姑姑一起过去,去和二婶的两个孩子一起玩一会。
最终那个男人还是带着一身的伤离开了,从此再没人见过他。
图 | 村头的小河
四
二婶的儿子小我三岁,女儿小我五岁。村里的孩子没有人愿意和他们一起玩。甚至有的孩子时常围着他们奚落。他们寡不敌众,只能低头抽泣,二婶见到了就装作没听见,唤俩孩子回家。
有次我看不惯了,上去揍了三个熊孩子,拿石头追了他们好远。回来后问他们:“你们咋不扑上去揍他们?”堂妹小声地抽泣说:“我妈不让我们打架,我们本来就是外来户……”
后来堂弟告诉我,他心疼他的妈妈,但也恨她。
从那次帮了堂弟堂妹后,二婶再见到我时,脸上便有了笑容。有时见了我,还会叫着我的乳名从兜里掏出两颗冰糖塞给我。二婶不和村里妇女一样扎堆八卦,她几乎不怎么和别人家来往,路上见到熟人她只是笑笑小声打个招呼,唯独和我母亲走得近。
随着两个孩子日渐长大,二婶的眼睛里好像又重新有了光亮,她开始地为这个家庭忙活了。二婶白天下地干活,除此之外还养了十几只山羊,家里还养了两头猪,她总是提着个很大的麻袋兜子,每天下午五点准时带着她家的狗去山里放羊,回来的时候背上背着满满一大兜子猪草。
堂弟成绩不好,又在学校总受欺负,十六岁初中毕业就去了县城打工。堂妹却学习非常好,二叔总觉得女孩早晚都是人家的,上学是白花娘家钱,在二婶的一再坚持下,堂妹也只念完了高二,二叔怕她高三要考大学,硬是高二就去学校生拉硬拽逼她辍学回了家。对这事二婶心里一直耿耿于怀,觉得对不起女儿。
堂弟二十岁那年,拿出打工攒的钱,加上二叔二婶这些年积累的血汗钱,盖起了一座崭新的瓦房,室内原本的泥地铺上了红砖,门口那个枣针门也换成了木板门。二婶开心地对我母亲说:“房子盖好了,过几年彩礼钱攒够了,还得麻烦您给燕龙说个媳妇咧。”
堂弟在二十二岁时,在工厂上夜班因犯困操作机器大意而把右手轧断了。工厂经理只去医院送了几千块钱便再无补偿,二叔去工厂闹过,终因势单力薄而作罢,结果不仅把仅有的家底赔进了医院,外面还欠下了债。
堂弟从此一蹶不振,把自己关在家里,也很少下地干活,即使是干活也只能做撒种子浇水这样的事。二叔也开始酗酒,总是一个人上山到处抓蛇,回去炖了就酒吃。
我放假在家的时候,就去开导堂弟,一次一进院子就见二叔暴躁地跺着脚骂他:“小畜生你这辈子打了光棍,老子就弄死你!”
堂弟委屈地大吼:“隔壁小多比我还大几岁都没有成亲,你就非想逼死我吗……”
二叔捡起旁边的烧火棍一下就砸过去:“人家是大学生,到了三十岁也有女娃愿意跟,你是什么东西?你是个残废!”
堂弟气愤不已一直落泪,我过去拍拍他的肩膀,他说:“姐,我活着还有啥意思?”
图 | 村里的后山
五
后来邻村发生了件事,一个叫丽丽的姑娘家里逼她为她弟弟换亲,对方男是个五大三粗的大龄光棍。丽丽死活不同意,家里就把她关进房内,受刺激活活被逼疯了,进屋就乱砸乱摔。她家找了几个大仙来跳大神都无功而返,最后去了县城接受电击治疗,但依旧没有好转。家里舍不得再花钱,只好用麻绳把她拴在院子里再下地干活。
第二年夏天,丽丽的病情却自己开始好转,但还没有痊愈就被换亲嫁到了镇里,结果刚接去就被退回来了,原因是丽丽拜堂时突然发病抽搐在地,当天对方就闹着来退了亲,拉着自家闺女回去了。
家里稳定的收入来源就只有在镇棉纺厂上班的堂妹了,二叔开始寄希望在堂妹的身上,他的心里很清楚,堂妹早晚是泼出去的水,这样子的家庭攒够彩礼钱又何尝容易,何况堂弟已经是残疾人。
年前,二叔就自己作主找媒人去了精神失常的姑娘家里说媒去了,想让堂弟娶那个女子,把堂妹嫁到对方家里。二婶知道后把他一顿臭骂,二人因此打了起来,柔弱的二婶不是二叔的对手,身上被打得到处青紫不一。
二叔一个劲叫嚷:“村里的女子出去打工的有几个回来的?穷人家哪有钱娶媳妇,现在的彩礼都涨到十万了,过了二十五岁更不可能找到媳妇。儿子打了光棍我们在村里一辈子都遭人欺!永远翻不了身!你想他能娶到老婆,就只有这一条路!”
二婶嘴角流着血,目光呆滞,默默转身回了屋。
六
大年初二,在全家吃饭时二叔对一家人摊牌,遭到了堂弟的激烈反对。家里都知道堂妹在厂里谈了个男朋友还带回过家一次,而且堂弟要娶的可是个精神病啊!二叔闻言噌一下站起来把酒瓶掷在桌上说:“精神病怎么了?精神病一样成亲生娃!小畜生别忘了你现在可是个残废!你不看看现在娶亲的彩礼钱是多少数目,家里为了治你的手都欠了外债,何况你现在还是个残废啊!”
堂妹插嘴反击说非自己男友不嫁,坚决不屈服于包办婚姻,她会给哥哥攒彩礼钱。二叔气炸了,直接把酒瓶推地上,气急败坏地说:“你找的对象比咱家还穷,等你攒够彩礼钱你哥都老了!你嫁到外面镇了,以后我们老了谁帮我们干农活?你以后挣的钱会给我吗?”
二婶看着两个孩子眼泪不住地流,指着二叔哽咽说:“我这辈子就毁在你身上了,你还想毁了闺女?”
二叔又朝着堂妹破口大骂:“老子养她有什么用?她想要嫁到外面,老子就砍了她这个没用的东西。”
堂妹气呼呼地丢下筷子回了房间不停地哭,第二天早晨红肿着眼来我家,让我们抽空去她家劝劝,就背着包离开了。晚上,父母和我来到二叔家,一屋子的酒气,二叔坐在凳子上不停地抽烟,二婶躺在里间抽泣,见我们来就出来陪着,二婶失魂落魄地一遍遍絮叨:“该咋办哪,该咋办哪……”
大年初七,二婶就出事了。
堂弟还是出去打工了,他说能找到什么工作就什么工作。二叔变得愈加沉默寡言,经常坐在大门口的石头上晒太阳,村里人路过也不打招呼,对堂弟的婚事也无从上心了。
二婶走的前一年秋天,我和爱人回老家,去爬山玩的路上,黑瘦黑瘦的二婶赶着一群羊走在前面,腋窝里夹着那个麻袋兜子,我喊了声二婶,她回过头来,笑着打了个招呼说,你们进山里要把裤脚护住了,山上的草丛里有好多的草鳖子,咬人厉害着呢。
作者李言,现为互联网从业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