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六盎司咖啡(26)

文/施页

我买了第二天最早的班机去澳洲,娄灵均因为咖啡店的事走不开,但他答应我,一定会尽快赶过去陪我。

我看着舷窗外,一道耀眼的光线将远处的天空分开,云层被染成金黄色,浮在空中像海面激起的浪花,镶着金边缓慢移动。看到似龙一般盘踞在山间的河流,当水面反射出阳光,又像一根长长的金色丝带,附近有泛着星光的湖泊做点缀。

我无心看风景,连初升的太阳都觉得刺眼。昨天一晚没睡,总想着些乱七八糟的事,起床时脑袋昏昏沉沉,像铅球一样沉重。我关上遮光板,盖着毛毯,用力闭上眼睛。

罗灿在机场出口处等我,我远远就看见他,他表情复杂地走过来,接过我的行李,但始终犹豫着没有先开口。

我也面目表情着没有说话,直到坐在车上,我才清清嗓子,问:“我妈醒了吗?”

终于打破了沉默,罗灿也松了一口气,点点头,说:“醒了,但还不能说话。”

我瞥了他一眼,看他像个做错事的小孩一样坐立难安,忍不住说道:“我知道这不关你的事,你不用自责。”

罗灿先是低下头,用手捏着衣角,然后朝我这边转头。就算不与他的目光接触,我也知道他在看我,于是故意撇过脸望着窗外。

妈妈已经从重症病房转到普通病房。到医院前,我做好了十足的心里准备,确保自己在看到妈妈的样子时尽量保持镇静——毕竟,也不是第一次发生这样的事了。但是,当我看到躺在病床上的妈妈,瘦小的身体上披着单薄的被褥,右眼贴着纱布,整个鼻子也用纱布包裹起来,额头、眉骨、嘴角都有大大小小的淤青,脸颊上还有一道未痊愈的伤疤时,心里一下子就慌了,我靠在门框上,连再往前迈一步都很难。

罗灿扶着我,我轻轻把他推开。我慢慢向病床边靠近,看到妈妈露在外面的一只胳膊已经瘦到只剩下骨头,原本最爱美的她,却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我没有叫醒她,只是轻轻握着她的手,把它贴在我的脸上。可尽管如此,这只手依旧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眼泪顺着妈妈的手掌流下来,落在手心里。也许是感受到这温热的液体,妈妈微微睁开眼,望着天花板。

当她眼皮翻动时,我才看出,她的左眼肿的像一颗巨大的核桃,布满血丝,像是恐怖片里的特效演员。她知道有人在,但根本没法转头,只好拼命地斜着眼睛朝旁边看,连翻出的眼白都充着血。我立刻站起身来,好让她看见我。

妈妈双唇颤抖,脸部肌肉拉扯着变了形,她说不了话,但她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我赶忙擦干眼泪,努力在她面前挤出一丝微笑,但一定笑得很难看。我帮妈妈掖好被角,告诉她别担心,有我在。

我和罗灿一直陪在病床前,到了下午,我去楼下买了些水果上来。刚到走廊,就听到从妈妈的病房里传出嘈杂的吵闹声,我连忙跑过去,看见护士站在门口,罗一明手上捏着一张纸,罗灿在一旁不停地跟他争抢。

“你是不是疯了?”罗灿大吼道。

“你到底是不是我的儿子,你知不知道这样下去还要花多少钱?”罗一明到处藏着手中的那张纸,额头上的青筋冒出来。这么多年,我从未见过他为什么事如此拼命过。

所以,那一刻我就知道,那是一张缴款单。

我绕过护士走到床边,死死地盯着罗一明,如果眼神能杀人,他已经死了无数遍。

罗灿先看到我,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罗一明也顺着他的目光看着我,先是一阵惊讶和恐慌,接着,我不知道他做了怎样龌龊的表情,因为我已经不想再多看他一眼。

我很镇定,异于常态的镇定。我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把水果放在床头柜上。没有人知道我接下来想做什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我盯着水果看了很久,立刻有了答案。

我抓起一个手掌大的芒果,猛地朝罗一明扔去,他躲开了。于是下一秒,我顺手拿起柜子上的玻璃杯,带着这些年的怨恨,用尽全身力气扔向罗一明。我希望这次能砸中他,让他重重地倒在地上,爬不起来。

我听到玻璃杯接触到肉体,然后碎裂的声音,玻璃渣飞到房间的各个角落,有的甚至裹在地上的芒果肉里,轻易地看不见。等我们回过头来看清眼前的这一幕时,所有人都僵住了,连我也目光呆滞地说不出话来。

只听“轰”的一声,罗灿倒在地上,鲜血在他的脑袋上炸开,向四面八方流淌。

我一下子慌了,像是被人施了魔法一样定在原地不得动弹。等我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被人群挤到外围,而罗灿已经被闻声进来的医生护士和其他病人家属架了出去。

就在玻璃杯飞向罗一明的时候,罗灿突然挡在面前,试图用手挡住这不明物体。可玻璃杯却没有按照他想象的轨迹前进,而是绕过手掌,结结实实地砸在他的脑袋上。

罗灿经历了一阵短暂的晕厥后渐渐清醒,医生取出玻璃碎片,将他安排在妈妈隔壁的病房。

那一晚,我在两间病房之间的走廊里来回踱步,一点睡意都没有。

第二天早上,我在罗灿的病床前醒来,不知趴了多久,整个身体酸痛难受。我直起身子,发现罗灿正侧着脑袋看着我,我下意识地避开目光。他始终看着我,有频率地眨眼睛,我不知道他醒了多久。

我瞥了他一眼,犹豫了几秒,问:“饿了吗?”

他突然冲我笑,说:“饿了。”

我没敢再看他那裹着纱布的脑袋,快步走出病房。

我看到妈妈已经醒了,走到她身边,问她要不要吃点东西,她眨了几下眼睛表示同意。接着,她用手指着昨天留在墙上的芒果汁——现在已经是淡黄色——又指着隔壁的病房,我看到她脑袋轻微地晃动,也许因为疼痛,她猛地皱眉。

我知道她的意思,说:“昨天是一场意外,”我解释道,“而且罗灿没事。”

这要在以前,妈妈一定会责备我太任性,可现在,她也只是叹了一口气,然后又闭上眼,打算再休息一会。

吃过早饭,我坐在走廊尽头的长椅上发呆。我没什么事可做,唯一需要的,就是等时间让妈妈康复——现在还多了一个罗灿。

娄灵均打来电话问我这边的情况,一时间,独坐在空荡荡走廊里的孤独、面对妈妈和罗灿同时躺在病床上的害怕、把妈妈独自一人丢在澳洲却遭受如此恶行的愧疚,种种感情交织在一起,使我从接到电话的那一刻,就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娄灵均不停地安慰我,说他明天一早就到澳洲。

我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拼命点头,泣不成声地说:“我要把她带走,我要把她带走。”在来澳洲的路上我就想好了,这次,无论如何,我都要把妈妈带走,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远处的日光灯一闪一闪的,最终还是熄灭了。我不知道在长椅上坐了多久,竟不自觉地睡着了。醒来时,身上盖着毛毯,发现罗灿坐在我身边,知道这是他为我披上的。

我捏着毯子的一角,说:“怎么还能让病人来照顾我。”

罗灿把头靠在墙上,良久,意味深长地说:“我不知道还能照顾你多久。”

我心里咯噔一下,像是有人在我耳边打了一个响亮的响指。我不知道他接下来想说什么,便沉默着,不出声。

罗灿拍拍自己的肩膀,说:“靠在这儿。”

我迟疑地看了他一眼,他见我没有照做,侧着身子,用手扳过我的脑袋。我小心避开他脑袋上受伤的位置,轻轻贴在他的肩上。我曾无数次想象过这样的场景,可没想到竟是这般狼狈。

“我知道你很快就会离开这里,也许还会带着你妈一起。”罗灿说。

我没有回答,眼睛平视着前方,一动不动。

“你长大了,再也不是那个生气就闹,不开心就哭,想发脾气就拿我出气的小女生了,”走廊里的冷气开得太足,罗灿吸了吸鼻子,“我多么希望你还像以前一样需要我,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因为我爸,你看我的眼神总是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恨。”

一直以来,我对罗灿的感情都很复杂。他像是我在孤独世界里的保护神,总想靠他近一点,再近一点,可每当想起他是罗一明的儿子,全身的愤怒细胞都会聚集在一起,拼命阻止着我。我直起上身,说:“是你先跟我划清楚河汉界,”我面不改色,“也是你先找到更需要你的人,然后把我推得远远的。”

罗灿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说:“我只是你生命中的一盏明灯,你迟早会路过我,发现更温暖的港湾,”他转过头看着我,“我只是提前做了坏人而已。”

我仔细回味他说的话,竟一时找不到任何理由反驳。

罗灿一眼就看穿我,他无奈地说:“其实我一直很矛盾,既不忍心看到你妈在这里受苦,又舍不得她离开后,我们之间失去了联系的理由,”他苦笑,“因为这里,的确没有任何值得你留恋的地方。”

不,不是的,我在心中呐喊。我想告诉他,跟他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值得我怀念。哪怕只是一起到公园里散步、一起上学放学,我都觉得是快乐的。但嗓子像是被一个巨大的木塞堵住,怎么都出不了声。

可罗灿说的没错,把妈妈接走后,我的确找不到任何再踏上这方土地的借口。何况不久后,罗灿也要结婚了。

我开始落泪,说不清是什么原因,一滴滴无声的眼泪落在衣服上,晕成一片。接着,一股莫名的鼻酸袭来,我抑制不住心中翻滚而来的情绪,低着头捂着脸,努力克制着不让哭声太大。

我想到了以前的种种,想到第一次见面,我们都警惕着对方;想到他为我挺身而出,将我以妹妹的身份介绍给别人;想到他在大街小巷到处找我,最后一路把我背回家;想到他偷偷做咖啡给我喝,结果被罗一明发现,狠骂一顿;想到我把他推到湖里,害他第二天生了场重病。似乎我始终在扮演被保护和被包容的角色,可我还是不满足,依旧想从他身上获得更多的关心和照顾。

罗灿蹲在我面前,抓着我的手,用纸巾给我擦拭眼泪。泪水不停地落下,罗灿就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动作,什么话都没说。然后,他双手捧着我的脸,我们之间只隔着几厘米的距离,我从他的眼睛里能看到自己。他轻轻吻在我的额头上,然后冲我笑。

我的情绪开始波动起来,又忍不住哭了出来,身体不停地颤抖,想缩到一个无人的角落藏起来。“对不起。”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说什么,又为了何事道歉,可说出这三个字的那一刻,如释重负。

我不知道罗灿有没有听见,他看我的眼神,始终都是宠溺着。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15,245评论 6 497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91,749评论 3 391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60,960评论 0 350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7,575评论 1 288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6,668评论 6 388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0,670评论 1 294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9,664评论 3 415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8,422评论 0 270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4,864评论 1 307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7,178评论 2 331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9,340评论 1 344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5,015评论 5 340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40,646评论 3 323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1,265评论 0 21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2,494评论 1 268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7,261评论 2 368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4,206评论 2 3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