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我的粗陋和无知,超过你们的想象。
比如关于花草的知识,除了我故乡原野上最常见的迎春杏花梨花外,我对其它的一无所知。名气越大的花儿,我对它越是隔膜。在我眼里,它只是一个符号。桂花在秋日的月下芬芳,梅花在冬日的江南板桥边清瘦,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即便五年前,我也没想到会见到它们,心里总认为它们只是文人低吟时的关注罢了。
但后来,还偏偏碰见了呢!
那次在公园,和南阳的Z君闲转。他忽然用手一指,说这就是桂花。我瞪大眼睛,根本不信。看那树枯枝干叶,一点也不葳蕤,哪里有朗朗的清秋气派啊?可他说的实在是真话,桂花在秋天的北国就是这样的姿态。他看我一脸怀疑和不屑,补充说他会拉二胡,深秋的静夜在桂花树下沉浸于二胡声中,那香气会让音乐之声清亮深远。但说归说,那桂花在我心中根本就不是风姿飘然的李白杜牧,实在是一生落魄的孟郊贾岛。
第一次见梅花是在黄河边上的小镇。从一个名人故居出来,偶一回顾,墙角一树干枝在朔风中挑着密密的花蕾,饱满浑圆。一同去的M说这梅花真香。又轮到我吃惊了,这就是梅花吗?不见一叶,只有花苞,只在角落里静默着。我没说话,凑近一闻后离开几步,竟发现果然香浓沾衣。
今年,入冬至今倒真是见到了好几次梅花。护城河边那梅花是急性子吧,一个多月前去看时有的已经开过将落。东郊公园那片红梅还处在少年期,勃勃英气正准备开个光华灿灿,我走过它们身边时似乎能感到花蕊的响动,如我的那些青春不滞的学生。市府故址几支残梅吐黄在人头挤挤的街市,不知道如我这样匆匆的路人,在长长的车龙和人流中看到它们,心里是否会多一份沉静?
虽然知晓了,但在我心中,秋桂和冬梅仍如笼着一层轻纱的梦。
想起一位网友。她毕业后没有回到她草长莺飞的故乡,而是留在了北方的小城。她寄食之处我熟悉,和我外婆的娘家仅一河之隔。她在那里经营着日月,也经营着当年在大学里就痴爱的古典诗词。她说她是永远长不大的孩子,一生都在编织梦。她在自己的前门开店,在后院的田园种着郁郁的庄稼,一眼望去青绿连天。梦里花飞,枕上霜落,多少个静夜她写下美丽的文字,让人读着如回远古......
那日,因事去了她的小城。按照她事先的交代,在50号和52号之间,我找着她的门牌51号。左边是大大的仓库,右边是旧旧的博物馆,独有51号的坐标处人去屋空 落锁。隔着门缝往里看,空空如也,朦朦黑也。
没有电话,不知名姓,我只能在门外的台阶上,把日头坐到渐近西山。
离开时,我没有回头。走在山间小道,能看到人家的灯火。到家时,我小院的上空已星子满天。
并不愤懑。她给我留言说,她回来时,正好看见我的背影。她没见过我,但能断定就是我。当我一步一步走出她的视线时,她心里一起一伏,忽静忽动,猛然好像回到了汉时西蜀唐时灞桥。她双泪滚落。不是追怀,只是感念梦里的诗意终于能在生活中有了点点的对应。
她说,有多少好梦永远不要惊醒。她告诉我,那天我粗心了,她门前有桂树,而后园有梅花,我去的当天,梅花也开得纷扬若雪。
收住关于她的感念,我想起我那个现在仍只身南国的兄长,他一个人的日子,他后院的老枣树。整整二十年的春节前,在一个山村小学巡考时,我在学校的报栏里看到了他的《小城不眠夜》,从此便因一文记住了一人。三年前的那个春天,初见的我们马上成了兄弟,他沉寂许久的文心似要复活。他从此想落笔如绣花,针针不落空,字字出境界。岁月流走了许多许多,我在想,我是那在铁屋子外大喊起来惊醒了里面那已不再做梦的多事人,还是那让眉间尺横刀一刎抛出头颅的黑衣人,我们究竟是怎样的使命,去践行怎样的庄严呢?
他家后山有槐林。我总在无数个静夜想起冬日里蜷缩在被筒里看书的他,或者翻来覆去难入睡的他。山风很大,那些纠结在一起的老树枝桠因互相摩擦会发出咯吱吱的呻吟,不知道此时他的关节可会巨痛难忍?槐林里一定有鸟窝,那些夜半醒来的鸟儿看着星空,一定不会知道这世上有人沉痛难眠。林里的草儿做着春天的梦,土下冬眠的虫儿也准备好了等泥土松软出去蹦跳。可有些人哪里有它们的幸运,他们生命里好像没有春天,他们想获得点关于春天的感觉何等不易!
我在他那条沟里走动时总会有横空出剑的冲动,想把那些参差的怪石乱石一剑剑劈开击碎。这样,沟里的山泉就会流着清甜的春水,它也有资格享受青草和鲜花,甚至接受蜂蝶的爱抚。沟里步步有景,谁都有权利享受啊!江山如画,如今他却连故乡的花草都亲近不得,哪里像我的因粗心而不知花事呢?槐香阵阵,花海如潮,我的兄长只能坐在山下,看着我们从山上归来。不知道在这人群里,有他怎样的故人?
前不多时,深秋午后,我们一起和他进山,去找他二十年前的梦境。他心里乱云飞渡,我思而不言。大山在,曾经的梦境,已经如断墙的泥坯悄然滑落,想听到声音都不能。对面的山坡记得这个曾和它相看两不厌的孩子,青石路、篱笆墙迎来了当年的少年郎,只是树老根朽,不知道多少年前贴的春联早已成了散落的白纸,门牌号倒真是找到了,可满地的枯枝败叶难以告诉人在何方。大山空落,放羊人也不走进这些废弃的院子,飞动的山鸡忽闪着美丽的尾羽匆匆落在对面的山头。
归去,在苍然的暮色里走进他家族的祠堂,那里供奉着那个文起八代之衰的先祖。墙东北角的那几团白得分明的菊花,正有着隐隐的香气。屋檐下有几只麻雀栖身,见人来挤得更紧了。回到他的院子时,我说老了想过来兄弟一起住,就在前庭以诗问月。兄长说那可是一点都不成问题。他说今晚咱俩要是睡在这平房顶上,明早起来一定会有一层霜,今夜晴得太好了。我说今晚会有梦吗?他笑着说,自己可是没有一天没有梦啊!
那天回来,躺在床上久难成眠。想着他这四十年,我这四十年,想着我们这一天的跨越,真如一梦。半梦半醒间,我好像回去睡到了我老家申洼村麦田的地角上,耳边是呼呼的风声,头上是清冷的月色,鸡鸣不已,狗偶尔吠叫。我好像又上路重新经行我曾经的每一个城市,这些城市不管远近,在我面前都成了一串,大步长旅,都不在话下了。猛然觉得中国也不过这么大。就又想起地图上那些国家,那些国家的城乡,想久了竟然觉得它们也不大了。地球之大,不过是我墙上的那张纸。天下之大,到哪里安放一颗跋涉的心呢?
后来想,今生只要可以把心往亲人知己的身上托付,何管天下大小呢?独在星空下,给我一席一被,我就能沉沉睡去,不管醒来可有一枕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