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叶辛,今年23岁。
6月份从学校毕业的时候,我很奇怪,居然没有什么东西是需要寄回家的,就连随身的行李箱都是空空荡荡;四年了,原来什么都没能留下啊。
拍毕业照那天,是灿灿烂烂的太阳天。静思湖里的荷花摇曳满池,又在湖里荡出层层的涟漪,满池的绿和和满池的红像是急欲展示自己美貌的少女,在湖里无限延展着自己的躯体。大家一个个成群结队地四处拍照,我却觉得无所适从。果然还是不适合人多的地方啊,总会有一种窒息的感觉。对于空间的要求就像空气一样重要。有时候会觉得很抱歉,明明对方没有什么错,只是因为自己性格的缘故没有办法和别人待在一起,却总是让别人免不了以为是因为他们本身的缘故所以我才不愿意和他们亲近的,却终究连说一句“抱歉”的勇气都没有。
“养生馆”那件事从来没有过去,相反,它就像是种在我身体里的一颗毒瘤,任由时光不断滋养、蔓延;我像是黑暗土壤里发芽的一颗种子,努力延伸自己的触角去触碰阳光。说不清什么缘故,那之后我明明再难和父母亲近的,就像某种本能的排异反应;而毕业的时候我究竟还是回了家,因为父亲检查出患有胃癌。
车上的风景一晃而过,像是无数的片段飞奔在记忆里,可是我究竟什么也抓不住。那个我爱了整整四年的男孩,最终还是化作手心的一片冰凉。他说会陪我一起拍毕业照的,而那天,我只见到了明晃晃的太阳,刺眼地让人泪流满面。
“姐姐,姐姐,你回来了啊!”妹妹一把抓住我的双臂高声欢呼着,就像是在一场比赛里赢得了冠军。她的确是冠军啊,而我只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逃兵。我尴尬地笑笑,生硬地拉开嘴角,像我习以为常地那样。
“小辛工作怎么样啦?听你同学说你们那家公司的老板很照顾你,工资也开得挺高的,应该挺好的吧?”母亲脸上的笑容一点都没变,还是那种任谁看了都会觉得想要亲近和依赖的笑容。
“嗯,还可以吧。”我低着头,避开她的目光。虽然现在的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胖得走路都趔趄的女孩了,可是那种想要逃离她的强烈的感觉不断没有消退,反而像是被时间无限酝酿蔓延了。
“叶秘,李总让你进去一下。”临走的前一天,我去了趟董事长办公室。雪白的墙壁上,“厚德载物”几个大字显得尤其突兀,像是大声地在呐喊些什么,给人一种奇怪的不安感;落地窗的窗帘被微风轻轻吹起,像是低吟的大提琴,又像是做了一场淡淡的梦。“小叶啊,明天就回学校了,好好拍毕业照带回来让我看看。”李总说着,绕过我拉上了窗帘,办公室一下子暗淡许多,只在窗帘的尽头露出几缕细微的阳光来,“你这一走,好几天都没人帮我处理文件了。”他靠近我身边,某种我不知名的香水的气息蔓延开来,几乎让我透不过气。
他这是在暗示什么吗?……我本能地退后几步,双手不安地摩擦着,想到电视剧里无限“狗血”的套路……难道真的会那样吗?……
“你别怕啊,”他笑出声音来,一把环抱住我的腰,我趔趄了一下,整个身体全然紧贴在了他的身上,蔓延的香水气息让我猛烈咳嗽起来,“难不成我还吃了你?你都可以做我女儿了!”他笑了笑,像是看见我这幅难堪的样子就已经达到了目的,终于松开了手。
我惊魂甫定,紧紧低着头;他在椅子上坐定,两只脚交叉在一起,黑色皮鞋锃亮地一丝不苟。“李总,您叫我有什么事吗?”我强装镇定,努力希望他不要从自己的声音里听出有什么异样。“没有什么事,就是关心一下你呀。你看你这么一个小姑娘,在这城市里无依无靠,我作为你的老板,当然要多关心你一点。”他的声音充满关切,像是从整间办公室雪白的墙壁中散发出来的,让我想到母亲平时对人的那种恳切,我不由得颤抖了一下。
“那您还有其他什么事吗?”
“现在没有了,以后的事我们以后可以慢慢说,慢慢来,我们有的是时间,对吧?”我低着头,全身紧缩在一起,弄不明白他这话里有没有什么深意更不知道该要如何接过话茬,“这里有十万块钱,你先拿回去吧。”他伸手递过来一个牛皮纸袋,厚重地悬在半空,连空气的流动都被阻隔了。我想起前不久母亲在电话里的哭泣声,如鲠在喉的痛楚。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才好,只是第一次觉得我们原来可以离得这么近。“看病要那么大一笔钱,我们怎么办啊!你爸爸这一病,家里顶梁柱都没有了,你妹妹又还小。可是这么大一笔钱我们怎么凑得齐啊……”
“怎么了?还嫌少?……”
“不是不是”我本能地摆摆手,“我只是觉得我没有理由拿这笔钱。”声音小到连我自己都快听不清。二十多年来,父亲正直的人格一直深深影响着我,所以我下意识就说出了拒绝,然而我又无比渴望能够拥有这笔钱,去换取一个生龙活虎的父亲。
李总站起来,一手拿着厚重的牛皮纸袋,一手拉起我的手,轻轻抚摸着。我想抽回,他却握得更紧了。他的手掌覆盖了我的整个手掌,粗糙而又泛黄,皱纹像水波一样层层渲染着:“小辛,你先不要急着拒绝我,我知道的,你需要这笔钱,而且远远不止这个数目。你自己好好想想,我完全有能力支付起你父亲所有的医疗费甚至是你妹妹读书的费用。”他说着,迅速低下头来在我手背上亲吻了一下,我想是突然被电了一下,浑身战栗起来。他放开我的手,把牛皮纸袋交到了我手里。
我抬起头来,目光迎上他脸上的满面春风。
十万元的重量,原来是这样。
现在,这笔钱就在我的行李箱里,只是我不知道到底该要如何处理。是留给现在正缺钱治病的父亲呢?还是应该原封不动的还给李总?我已经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什么,但是因为大家都没有挑明,所以也就不便明说。某种程度上讲,当我拿过这笔钱的时候,我甚至有种自己把自己卖了的感觉。
“小辛啊,作为一个刚刚毕业的学生,你一开始就能到达这样的平台,跟着这么大的老板做事,而且拿这么高的工资一定要好好干啊!”坐在父亲病床边上的时候,他苍白着脸色,却仍然满脸笑意,“这么好的机会,一定要好好珍惜啊。”
“嗯……”我低着头,一时不知道该要如何言语。父亲对我的期待我是知道的,我想说点什么却终究是说不出来,“我会好好珍惜这样的工作机会,好好工作的。”
临走的时候,我把十万元交给了母亲,告诉她这是我实习半年来攒下的钱还有公司的奖金。
车子缓缓开动,母亲和妹妹的身影越来越远,陈旧的房子在她们背后显得尤为巨大,却又像是一个逐渐萎缩的老人。汽车颠簸着,从后视镜看见的房子也就摇摇晃晃,像是站立了几个世纪的巨人,终于也是不堪重负地蹒跚而行了。
要倒了吗?真的要倒了吗?谁又能够去顶起这片天呢?
“嘟——嘟——”手机振动起来,是李总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