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年间,江陵城南有个叫陈文甫的书生,年纪不过二十五六,却已尝尽世态炎凉。陈家本是书香门第,到了他这代,只剩三间漏雨的瓦房、几架虫蛀的残书,还有一方祖传的松花石砚。他苦读十几年,却屡试不第,只能在村中设塾教几个蒙童,收些微薄的束脩,勉强维持生计。
这年冬天格外寒冷,刚进腊月就下了场大雪,皑皑白雪覆盖了整个江陵城。腊月初八这天,陈文甫望着见底的米缸发愁——塾中几个学生因雪大停学,他已两天没吃上正经饭食了。
正当他对着空灶发呆时,忽听门外传来微弱的叩门声。开门一看,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衣衫褴褛,冻得面色青紫,浑身瑟瑟发抖。
“相公行行好,讨碗热汤暖身子。”老者声音颤抖,几乎站立不稳。
陈文甫自己尚且饥寒交迫,但看老者可怜,连忙将人扶进屋内。他翻遍厨房,只找出小半碗米,索性全部倒入锅中,添水煮粥。粥成后,他给老者盛了满满一大碗,自己只留了小半碗米汤。
老者也不客气,接过粥碗慢慢吃着。吃完后,他打量了一下家徒四壁的屋子,目光最后落在书案那方松花砚上,点了点头。
“相公心善,老朽无以为报。”老者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包,层层打开后,露出一只青瓷碗来。这碗看似平常,但细看之下,碗身隐隐有云纹流动,触手生温。
“此碗赠予相公。研墨其中,所书诗文必有异处。”老者将碗放在桌上,神色忽然严肃,“然切记,每日只得一用,多则生变。”
陈文甫正要推辞,抬头却见老者已飘然离去。他追出门外,但见雪地上一行足迹也无,唯有寒风卷着雪花扑面而来,哪还有老者的踪影?
回到屋内,陈文甫拿起那只墨碗细看。碗是上好的青瓷,釉色温润,碗底似乎刻着些什么,但看不真切。他将信将疑地取来墨锭,注水研磨,墨香竟比平常浓郁数倍。
“且试他一试。”陈文甫铺开一张泛黄的纸,蘸墨写下杜甫的《春夜喜雨》。说来也怪,这笔墨落在纸上,竟如有神助,字字灵动飘逸,比自己平日所写不知强了多少倍。
翌日雪停,陈文甫带着那幅字去城中字画铺子。掌柜的起初不以为然,待展开字幅后,竟愣了片刻,扶正眼镜细看良久。
“奇哉!这字初看平常,细观却如有生命,笔锋流转间似有春风拂面之感。”掌柜的啧啧称奇,“相公这字怎么卖?”
陈文甫犹豫地伸出三根手指,心想三百文总该值得。
“三两银子!我要了!”掌柜的拍案道。
陈文甫惊得说不出话来。三两银子够他半年嚼谷了。就这样,他得了第一笔意外之财。
自此,陈文甫谨记老者嘱咐,每日只用墨碗一次,或作诗或书画,拿去城中售卖,无不获得重酬。不出三个月,他不仅还清了债务,还修缮了房屋,添置了新衣。
消息很快传开了。乡人皆惊奇陈文甫的突然转运,纷纷猜测他得了什么宝贝。陈文甫只推说是苦练书法有所成,卖字所得。
村中有个王员外,家财万贯,为人却极为势利。年前陈文甫曾托媒人向他家提亲,想求娶他家二小姐秀娥,被王员外讥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当场回绝。
如今见陈文甫突然阔绰起来,王员外心里打起算盘。这日他特意备了礼物,亲自登门拜访。
“文甫贤侄近日可好?”王员外满脸堆笑,“听说贤侄书法大进,城中争相购买,真是可喜可贺啊!”
陈文甫心中明白他的来意,不冷不热地接待了。王员外拐弯抹角地打探发财的门路,陈文甫只敷衍应对。
最后王员外忍不住道:“听说贤侄得了一件宝物,写字作画如有神助,不知可否让老夫开开眼界?”
陈文甫心下警惕,推说并无此事。王员外悻悻而去,却更加确信其中有蹊跷。
几日后,王员外派人请陈文甫过府饮酒。陈文甫本欲推辞,但转念一想,不如趁此机会与王员外说明白,让他断了念想。
宴席上,王员外极力劝酒,陈文甫推脱不过,多饮了几杯。酒过三巡,王员外又提起宝物之事,陈文甫醉眼朦胧间,竟将墨碗的秘密说了出来。
待他酒醒回家,已是半夜。想起酒后失言,陈文甫懊悔不已,急忙查看墨碗,见它还好好藏在暗格中,才稍稍安心。
殊不知此时王府中,王员外正与心腹管家密谋。
“老爷,既然那墨碗如此神奇,何不...”管家做了个偷的手势。
王员外捻须沉吟:“陈家虽贫,也是读书人家,偷窃之事若传出去...”
“听说那墨碗每日只能用一次,陈文甫都是清晨用之。我们趁他明早出门后下手,当晚便还回去,神不知鬼不觉。”管家低声道,“得了宝贝,咱们一夜之间就能仿出十几幅字画,那价值...”
王员外终于心动,点了点头。
次日清晨,陈文甫照例用墨碗写了一幅《兰亭集序》,准备带去城中装裱。他刚出门不久,两个黑影就溜进了陈家...
当夜子时,王府书房中烛火通明。王员外迫不及待地让管家研墨铺纸。
“快,多写几幅!山水、花鸟、诗词都要!”王员外催促着请来的账房先生。
账房先生提笔蘸墨,落笔如飞。第一幅《富春山居图》完成,笔墨精妙,仿佛黄公望再世;第二幅苏轼的《赤壁赋》,字字飘逸,如有仙气;第三幅、第四幅...一连六幅作品,无一不是神来之笔。
王员外看得心花怒放,这些字画每幅都价值百金以上。
“快,再多写几幅!”王员外催促道。
账房先生已是汗流浃背,手腕酸软,但不敢违逆,只得继续书写。当写到第七幅时,怪事发生了——笔下的墨迹突然变得浓黑异常,在纸面上流动起来,仿佛有了生命。
“老、老爷,这墨...”账房先生声音颤抖。
王员外凑近一看,也是大吃一惊。那墨迹不仅流动,还隐隐散发出黑气,室内顿时阴风阵阵,烛火摇曳不定。
突然,墨碗中升起一团黑雾,渐渐凝聚成一张人脸,正是那日赠碗老者的模样,只是面目狰狞,双目赤红。
“贪得无厌,当受其报!”雾中传来隆隆声响。
黑雾猛然扩散开来,所到之处,金银失色,绸缎腐朽,王府中的珍玩宝物纷纷化为灰烬。账房先生惨叫一声,掷笔倒地,口吐白沫不止。王员外惊骇欲绝,两眼一翻晕死过去。
待他醒来,已是三天之后。王员外发现自己口不能言,手不能写,成了哑巴瘫子。万贯家财一夜之间化为乌有,王府上下乱作一团。
再说陈文甫那日从城中归来,发现家中遭窃,墨碗不翼而飞,正自懊恼焦急,忽见墨碗好端端地出现在书桌上,旁边还多了一张字条:“物归原主,慎守勿失。”
他正疑惑间,听得窗外人声嘈杂,出门一看,只见王府方向浓烟冲天,村民纷纷跑去救火。后来才知王府遭了天火,家财尽毁,王员外也一病不起。
陈文甫心中明白了几分,对墨碗更加敬畏,从此更加谨守规矩,每日只用一次,多一点也不越界。
三年后的乡试,陈文甫用墨碗作答,果然高中举人。喜讯传来,乡人纷纷登门道贺,就连病愈后的王员外也拄着拐杖前来,鞠躬谢罪。
最让陈文甫高兴的是,城中李秀才主动托媒人前来,愿将女儿许配给他。这李秀才虽无功名,却是出了名的德高望重,女儿秀外慧中,正是陈文甫心仪之人。
新婚当日,宾客盈门,热闹非凡。拜堂之时,陈文甫恍惚在贺喜人群中看到一位白发老者,对他含笑颔首。待他定睛看去,却不见踪影。
宴席散去,新人入洞房。红烛高烧下,陈文甫取出墨碗,对妻子道:“这便是我那点石成金的宝贝。”
新娘子好奇地打量墨碗,忽然轻咦一声:“相公看这碗底,似乎有字。”
陈文甫对着烛光细看,果然见碗底隐约显出四个小字:“善有善报”。
夫妻二人相视而笑,心照不宣。
此后陈文甫官至知府,为官清正,爱民如子。那墨碗他一直带在身边,但只用它批阅公文、书写判词,从不用于牟取私利。他常对子孙说:“宝物虽好,终是外物。人心若正,便是最大的宝物。”
墨碗在陈家传了数代,直到民国初年,陈家老宅不慎失火。当时的家主冒险冲入火场,只抢出了祖先牌位和那方松花石砚。待火势平息后,他在废墟中寻找墨碗,却只找到一堆瓷片,其中一片上隐约可见云纹。
正当他惋惜时,一阵清风吹过,那堆瓷片竟化作一缕青烟,盘旋片刻,消散在空中了。
后来有人说,那赠碗老者本是文曲星下凡,见陈文甫心地仁厚,故来点化。墨碗使命完成,便回归天上了。唯有这个奇闻,还在江陵一带流传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