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人不幸拥有了秘密，会不会有一颗树愿意用它的躯干来为你承载那苦不堪言的沉重？

你刚刚学会了如何用语言去正确并清晰地表达自己，或者更早，你仅仅能够说出几个模糊不连贯的发音，第一次被“秘密”这种神话里青面獠牙目眦尽裂的怪兽侵入你尚未成型的心灵时，你想必也曾如临大敌地提防起一切对你的小小隐秘有任何威胁可能的事情，即便是将你视为掌上明珠的血亲也不例外，而且，你难免会因为过度掩饰而显现出极易被看穿的紧张与不信任的敌意。倘若遭遇了怀疑或是询问，你会瞬间窘迫得红了脸，依旧固执地矢口否认绝口不提，直到你眼中的大人们断言你性格之犟事出有因，将你对秘密的天真保护欲挂以“说谎不诚实”的罪名，你也仍旧要为自己的清白辩解一番，当然，那时你的语气全然不死最初的坚定不让步，在唯唯诺诺的含糊不清中渐弱下去。仰头面对带有愠色或是装作带有愠色的大人，你会窘急地忘记用什么发音语气去澄清自己，于是哽在喉舌说不出口的语言倾倒进幼时异常发达而不像成年人严重萎缩的泪腺，化作时时刻刻将要泻出的洪流，倔强未果后将一切和盘托出，换来他们对你意欲佯装世故却天真幼稚不谙事理的笑声，你却委屈之极像是被抢走了心爱的珍贵玩具。

这些臆想真实而清晰，丝毫用不上逻辑推论便能轻易想见，简单得就好像，就好像是看到一个令人发笑的滑稽丑角窘态百出。可是，你总有一天要以一个成年人的视角再度对如上描述的孩子报以自以为善意的微笑，那时你是否会发现自己心里有些什么不再被注意的东西消融不见？纯净雪白、不染杂质的水晶体，已经在远非绝假纯真的状态下自行分解成污浊空气的一部分。

当你想到此处，会失落难过得像是初次意识到离开了父亲肩膀母亲怀抱，孤独地置身在凶险人海的少年。表面上却不动声色。

为你高兴。因为你长大了。长大到足够以游刃有余地周旋在这个处处隐秘着不为人知的事态情由的纷繁世界，埋葬自己的秘密甚至免去一切吊唁哀悼置办灵位之类繁杂的手续，同时却挖掘探听来的他人秘密的墓穴，将毫无厚重真实触感的语句或纸屑或其他什么当做如新石器时代朴拙的石洞壁画一样珍藏进自己的保险箱严密守护，来作为自己存身于这个险象环生的人间的筹码。与政治狂热的动乱年代——那风声鹤唳的时代里，不惜浮夸诬陷捏造罪名诽谤亲友以保全自身性命前途的荒唐人类一样，成为了那些荒唐怪诞如神鬼志怪故事中谵妄主角却同时又平庸之至的人们其中之一。

秘密是肆虐在物质文明中的无解病毒，游荡在城市的每个街旁巷口，守株待兔地等候着不明就里的愚蠢人类深陷于它那扑朔迷离的连环陷阱，其处心积虑之深不次于勾心斗角的商人政客。有人说，世界上有多少扇窗户，就有多少种生活。那黑洞一样不可抗拒的深渊背后的生活所拥有纷繁莫测的面容背后，又隐藏着多少难以启齿的秘密？独自停留在街口，环绕着的尽是满目灰暗的窗口，这种被孤立在闹市中受无数黑暗帷幕的恫吓，并且以凌迟一般非人道的残酷折磨在精神上滥用强权命你屈从，像是被卷入一场精密策划天衣无缝的弥天机密，其状之惨烈自无须多费笔墨。

同样的窗口默剧曾经被基耶斯洛夫斯基演绎在电影的镜头中公之于众。不过被注视的人躲避在窗后，一切都以无人知晓的秘密形式展开。这部后来被他收纳在《十诫》之中的作品，名为《爱情短片》，在拍摄多年后的如今看来，其画面质量在习惯了特效渲染的现代人眼中难免粗糙简陋，但是故事的讲述方式却令我念念不忘。其中的情节实际上简洁得近乎庸俗：大雪封城，公寓内一个处于迷惘青春期中的自闭少年每日每夜用一架望远镜窥探对面楼内的一个成年女人。

正是以偷窥这样的伎俩，少年消无声息地旁观并经历着她的生活。他私拆她某个旅居国外旧时恋人的信件，以种种理由阻碍她与其他男人的密室幽会，找寻各种得以趋近那个陌生却无比熟悉的女人的机会。这个故事若是以其中一方的放弃或是另一方的逃离为结束，想来会过于单薄，而导演在屏幕上留存的影像也并没有落入双方相见后可以预测的窠臼。影片的后半部分，少年终于得以站在女人的面前，以一种狂热而羞涩的口吻向女人重述了这些日子以来她屋里发生的一切：某一天的泪痕，某一天的某个男人，另一天的另一男人，某一天的哭泣与悲伤……总之，他的记忆比她切肤的经历还要翔实丰富得多。女人在这突如其来的，天真纯净到极端的偏执爱慕面前，竟无法言语，最后以一种成人世界萎败朽蚀的现实气息回应了他——她在那间他无比熟悉的屋里脱去衣服，之后的肉体接触对于那习惯了密室独处的少年来说如此猛烈而热情，以至于本使他成人的那一刻异常的迅速而短暂。然后，那女人对着因莫名的羞辱而啜泣的少年冷笑：“这就是你所谓的爱吗？”

少年对爱情所有了解都是以偷窥这样卑劣而隐秘的方式进行。但是这个故事内核里吸引着我的，绝非是偷窥，而在于秘密。你所有的喜怒哀乐，你身边所有来了又去的面孔，你的迷惘疼痛，你的空洞孤独，都寄生在苦不堪言的秘密里。那里有连你自己都记不清的美好昔时，有你因为所谓的成长而选择放弃的梦想和希望，有你曾经被欺骗、被抛弃、被损害、被钝击的阴霾，有你自以为傲实际上却充满了岁月的深刻嘲讽的美丽年华。而这百转千回的变迁只能在怀着欣羡的偷窥者的秘密里璀璨明媚。

当只能以秘密的形式存在的美好爱慕被开启封条公开示人，一定会被这炼狱般的现实世界吞噬。一如最后在孤独的暗室里自杀的，委屈之极的落寞少年。

当然，那不是我。

可是，那的确不是我么？

很久前看过一篇中篇小说，题目作者都记不清楚，内容大抵是生活不如意的大学生毕业后在南方小镇上当邮递员，爱上了一个男友在北方学习的女孩，他将那个男生的信件全部销毁，营造出一个被抛弃的假象，去安慰陪伴那女孩。他们甚至已经私定终身，但这个充满欺骗的秘密在她男友归来的时刻被拆穿，水落石出后女孩的鄙夷之情使他无颜面对羞耻自尽。只是她不知道他从认识她的第一天起，每天都写一封情书放在了本是她男友来信的信封里。这是故事里第二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这篇故事是我所记得的，关于秘密的故事里，最纯粹最简单的一个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