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滴生命


01

汤米得了绝症,他快要死了。

具体到剩余的时间,医生说就剩下一瓶点滴的长度。

那医生不知道有什么开心的事,竟然面带不咸不淡的笑容,甚至握笔填写诊断书的姿势都很优雅,慢条斯理的。

汤米目前算是没有亲人,至少他认识的人中,没人管他的死活。医生便将点滴瓶挂在一根像衣架一样的铁架上,让汤米自己推着,催促他走出了诊断室。

在诊断室里的时候,汤米还没反应过来问题的严重性,光想着医生说还有剩余时间,就没来得及细细消化。待他傻呵呵地站在走廊上,抬头一看滴滴答答的点滴瓶。

医生说什么来着?说我就剩一瓶点滴的生命了?

汤米瞪大了眼睛,半张着嘴,吓得走廊里候诊的病人还以为这个人抽疯病要犯了,纷纷默不作声地在汤米的屁股后面让出了一个座位。

一个学龄前儿童,不顾母亲的阻拦,拽了拽汤米的衣袖,指了指他身后的座位。

汤米低头瞅了瞅小孩,这下水闸被这个冒冒失失的小鬼放开了。“嗷!”的一声,汤米开始嚎啕大哭,反正都快要死了,还什么形象不形象的?

吓得小孩的妈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孩子紧紧地护在怀里,虎视眈眈地看着汤米,就好像是汤米先动的手。

这要是搁以前,好歹汤米也会将这么失态的事留到微笑着走出医院的大门之后。

一个上了岁数的老头坐到汤米身边,关切地问:“小伙子,医生说你什么了?是不是说你快要死了?不用听他的,他上次还说我快要不行了呢,我吓得茶不思饭不想,还好,剩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医生来电话说诊断书搞混了,哈哈哈哈。”老头爽朗地拍了拍胸脯。可能是拍得太使劲,紧接着就咳嗽个不停。

汤米从手心里递过去了一张已经被揉得皱皱巴巴的诊断书,湿哒哒的都是泪渍,偶尔还有少许粘液。老头撇了撇嘴小心翼翼地捏着一角将其展开,不想沾上太多不明液体,又怕把诊断书撕破。

在纸的左上角,有一团已被洇湿的钢笔渍。老头戴上了挂在脖子上的老花镜,将诊断书拿远了点,微眯起双眼,努力一瞧,根据钢笔痕依然能辨别出名字是Tommy Black(汤米布莱克)。

“你叫汤米,姓布莱克?”语气就好像眼前这个泪人的名字刚好是这个愚蠢的组合的概率几乎为零。

汤米一共点了两次头,每一次哭声都会更加尖锐,使得周围人不得不捂上耳朵。

“剩,余,时,间……一瓶,点滴?”老头抿了抿嘴,咽了口唾沫,回味了一下,眼球向上一翻,点滴瓶里不断有气泡从低端跑上去,就像装了氧气泵的鱼缸。

一招妙计就像一个气泡一样,咕嘟一声跳上了老头的脑尖:“你把这点滴流掐断,这瓶点滴不就永远流不完了么?”

这一招灵,老头使劲一掐软管,哭声果然戛然而止,候诊的其他人都没理会汤米,直接向老头投去了赞许的目光。

直到汤米的脑袋重重地摔在老头肩上,老头才意识到自己刚掐断了汤米的“生命之源”。

一松手,汤米厚重的眼睑就裂开了一条缝,勉强扯了扯嘴角。

既然这样,为了延长生命,汤米将点滴流调到了最慢,甚至有时断断续续的,导致他走起路来像踩在棉花上一样,晃晃悠悠的。

02

汤米踉跄着走下医院大门前的楼梯,一个姑娘心急火燎地向大门冲来,差点撞倒挂着点滴瓶的架子。点滴瓶剧烈地晃动了两下,里面的液体只剩下三分之二了。

这姑娘一定是跑来探望一个对她很重要的人。汤米想到了一个曾羞涩地向自己递情书的妹子。可当时,他却一股脑把手里的啤酒都倒在那个粉色的,封面端端正正地写着“汤米亲启”的小信封上。汤米亲眼看着那几个字母在酒精的洇染下向周围徐徐伸着触角,就像妹子后来慢慢消散的真心。

那妹子叫什么来着?完全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是个和她的长相一样朴素的名字。那姑娘挺真诚的,汤米开始后悔当初轻佻的举动了,不然此时的自己就不会这么孤独。

只怪当时的自己太年轻。

往前一看,马路上的车流仍然若无其事地穿梭不息。汤米的心情已经凉到冰点,但社会的整体幸福指数看上去却没有丝毫的波动。

欸?对了!有一群人一定会对他的即将离去而痛惜不已。

他们领导多次拍肩膀对他说:“公司可不能没有你啊。”

这样一想,一激动,快走了两步,忘了挪点滴的架子,胳膊上的针头扯了一下,“咝……”

没办法,汤米把针头又向里推了推,突然觉得自己的这个小动作很卑微,他很心疼自己。

在这个世界上叱咤风云了那么多年,竟然都没本事保护自己周全。看着那个高高在上的点滴瓶,汤米觉得自己很卑微。

去公司的一路上,汤米想着自己的命运,忍不住五官一皱:自己这样一个旷世奇才就要英年早逝了。

他对公司的未来发展担忧不已。

在汤米觉得自己更伟大之前,出租车司机没有温度地问了一句:“到了吧?”

一句话让汤米收住了情绪,往窗外一看:“对对对,就是这,就是这。”

由于激动,汤米掏钱的那只手都有些颤抖。

要不是手里拎着点滴瓶,汤米下车的动作堪称很帅。

车门一关,出租车就要走,汤米急了:“欸欸欸,我的架子。”

司机无奈地叹了口气,下车打开了后备箱。

汤米把点滴瓶挂到架子上,悲壮地向公司大楼走去,就像一个英雄。

03

秘书萨琳娜像往常一样坐在老板办公室的门口,看到汤米便露出了一个礼貌又不失温度的微笑。

“我要见头儿。”汤米凝重地说。

“哈,老汤米,你又在耍什么怪?你看看这时间点,头儿正在里面谈生意呢。”秘书说完准备坐下。

“我有一件关乎公司生死存亡的大事需要跟头儿商量一下。”

秘书一听,想到自己的饭碗该不会要保不住了吧?一下子有点慌乱,想也没想就冲进了老板办公室。

没过多久,秘书就连连道歉地退了出来。

“头儿说了,他现在就在谈关乎公司生死存亡的大事。你的事,会后再议,先跟我说说吧,好让我有个心理准备。”秘书面色紧张。

“我快死了。”汤米怕秘书一时接受不了这么令人绝望的事实,尽量说得轻松一点。

“什么?”秘书把脑袋探了过来。

“我得了绝症,快要死了,公司以后没我可怎么办?”汤米说着说着都快哭了。

秘书不敢相信汤米说的这个算是什么惊天大新闻,于是便换成了不会产生歧义的官腔确认了一下:“哦……您是说,您将不能继续在本公司任职了是么?”

汤米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我真的不想耽误公司的运营。”

“啊,老汤米,你就不要担心了,回家好好休息吧,很快会有人来接替你的。”

秘书踮起脚挺轻快地走回了座位。

“我快要死了,我说的是真的,并不是开玩笑。”汤米急了。

“我知道,你不用担心,最近有很多面试者,很快会有人接替你的。”

秘书投来了一个善解人意的微笑,然而在汤米看来从没这么遥远过。

汤米终于认清了一个事实,他一点也不重要。

抬头瞅了一眼点滴瓶,还剩大半,汤米恨不得将针头拔出以示自己此时的悲愤。

右手刚刚捏住针头,就没有了动作,汤米没有勇气主动结束自己的生命啊。

他只好耷拉着脑袋,拖着步子离开了。

秘书对着汤米蹒跚的背影问了句:“老汤米,你需要我们帮你整理办公桌吗?还有半个月的工资没有结算。”

“不要了,我都没人稀罕,那些没有生命的破东西我要它们干嘛?我都快要死了,要钱也没什么意义。”说完,汤米走进了电梯,都没回头看一眼。

04

汤米垂头丧气地靠着一根电线杆子跌坐在路边,一个乞丐本来想要赶走汤米声明这是自己的地盘。但看看汤米的样子,微抬着左胳膊,上面连着一根细细的软管,从一个像是装着白酒的玻璃瓶子垂了下来。

这小子“喝酒”都这么有创意,一定要好好聊聊。

于是乞丐一屁股紧挨着汤米坐下了。

那股酸臭味儿令汤米嫌弃地皱起了眉头,要是以前,他肯定是有多远躲多远。但现在呢?他只想在生命的最后找到一个能陪着他的人,所以便忍住坐在那闭目养神。

“欸,老兄……”乞丐笑嘻嘻地说。

“医生说我快死了。”汤米低声答。

“又是医生说的,我跟你说,他们其实都是害人的恶魔。”乞丐瞪大眼珠子,煞有介事地说。

汤米一听,还以为这乞丐知道什么内幕消息,会生出什么解药呢,一下子来了精神。也没管乞丐身上有没有什么臭味,靠得更近了。

“以前我去看过一个牙医,他在我嘴里注射了一种有毒物质,使得我过后就感到头晕……目眩的。他就是一个罪恶的牙医,他想害死我!后来我就换了一个牙医,那个人也对我做了同样罪恶的事。”乞丐食指尖向上在眼前不住地画圈儿。也不知道是不是太臭了,汤米觉得有点头晕。

汤米想说“你那是对麻醉剂感到不适”但他又不想解释那么多,还不如简单一点,就改口说:“我也去看过牙医,那牙医也往我嘴里扎了个什么东西,但我并没觉得不适。”汤米张大嘴巴,指了指扎针的部位。

“……”乞丐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汤米,就像看待一个傻子。

“你没有家人朋友吗?”问这话的时候汤米忘了自己也没什么亲朋好友。

“……?”乞丐的眼睛里闪烁着无辜与困惑。

汤米看乞丐脸上那副云里雾里的表情,就知道自己找错人了,和这个乞丐是无法正常聊天的,亏他起初有一秒以为也许在人生的末尾可以一同感慨一下底层人民的生活。

汤米叹了一口气,站起身,用空闲的那只手拍了拍裤子上的尘土,走了。

05

汤米决定回家,他觉得最明智的选择应该是平躺在床上,像大多数人一样平静地等死。等着等着就睡着了。

房门刚一打开,一股熟悉的味道诱发出的激动情绪直冲汤米的眼眶。

这个再熟悉不过的小房间里的一切被蒙上了一层新鲜感,似乎每一样家什都有个无法割舍的过往。

拉开书桌的抽屉,满满的都是朋友们曾给他写过的信,有很多他都没回。那时候他觉得都是男人,写信显得也太矫情了吧。

当初曾不屑一顾的感情,却是安抚现在这个脆弱的灵魂最好的良药。

汤米挑了一封最厚的,小心地展开,那信纸看上去依然挺新的。纸上密密麻麻的小字是他以前觉得最让人闹心的,尤其是有些反复涂改的段落更是时常让人摸不着头绪。然而此时此刻,每个字都跳动着神秘的音符,他仔仔细细地读着。

朋友在信里提到了与汤米分开后对他的想念,说起他们以前一同爬山,打水漂,捉蜻蜓的经历。说了分开后朋友糟糕的学习成绩并约好下周末在一个咖啡店里小聚一下。

读到最后的部分汤米突然心脏惊恐地怦怦直跳,因为他不记得自己曾有过与某个发小叙旧的经历。

难道这些信自己都没有好好读过就扔到一边了?他不敢相信自己曾经竟然那么冷血。

当年朋友独自坐在咖啡店里会有多么伤心?对不起,对不起,如果还可以补救,让汤米做什么都可以。

信一封一封地重新拆开,汤米一字一句地认真读着。他记得小时候看到字数稍多一点的信都会觉得很不耐烦,可现在呢,沉浸在过去的温情里,汤米忘了时间,看到信纸的背面再没有字了会感到些许失落。

最后一封信读完的时候,点滴瓶里的药水只剩下不到四分之一了。

汤米有点慌乱,他不知道这点时间应该如何度过才算是没有白费。目光胡乱地在桌面扫视,最终定格在正前方的一张全家福上,照片里是他与前妻,以及儿子的合影。

女人虽然上了年纪,但风韵犹存。男孩子看上去是个小机灵鬼,和汤米很像。

他的前妻安妮是他当年用烈火一样的真心换来的,举行婚礼的时候汤米笑得大嘴都咧到了耳根。

他觉得自己是全世界亿万人当中为数不多的幸运儿,他得到了真爱。

但婚后,汤米逐渐发现安妮变了:婚前安妮会陪他一起去酒吧,婚后却劝他少去酒吧。婚前安妮喜欢参加各种活动,每个人都想坐在安妮身边,安妮却唯爱汤米一人,这令汤米甚是骄傲,可婚后呢,除了上班时间,安妮总是呆在家里看孩子,做饭,做家务。

婚前安妮身上有一股玫瑰花的香味儿,婚后她身上永远都是一股油烟味。

变得黯淡无光的安妮让人忍无可忍,汤米就心安理得地出轨了,后来还坚持离婚,儿子也不想要。

想到这里汤米已经隐约觉得自己是个不该留在世上的罪人,他对已经快要流到瓶口的药水感到很满意。来生他一定要做一个好男人。

想要让安妮原谅自己是不可能的了,但他可以留点话给儿子。

可纵然有千言万语也没时间书写了。

汤米只来得及在摊开的信纸上写完“珍惜眼前人”便陷入了无尽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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