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灰褐,五只白。七只鹅见她第三面。加上初见的匆忙一瞥,姑且算作第四次。其实鹅是没想着见她的,但她执拗地单方面提出会晤,鹅不过由她看了。

        这个点儿的路和天是一个色,比小鹅身上的灰褐深一度,路灯也冷,一个劲儿往愈见枯瘦的树影里钻,只抖出小块小块衰老的橘黄光斑,路和天连着人造湖一起于是更暗了。一杆黑影杵在湖边——她凝着鹅出神,感觉意识被抽离身体,谁也瞧不见她,越飘越高,她仿佛是个魂儿了。鹅忽然啼出声来,一只串着一只,一枚细细的叶打在她额上又掉落,把她的魂儿也打了下来,一叶知秋,她心念,但第二回看鹅已是秋了,距初见整整跨了一季,她把脑袋微微向左偏又迅速归位,权充作摇头。

        第二三回隔了大概一个月,第三回见,就在前一天夜晚,为凑够手机上记录的步数,她不得不在冻得手也拿不出兜的气温下,强迫自己出门。往北走二百米是条缓坡,两侧仿着曲水流觞的旧例凿出方正的沟渠,水从端口的石狮口中吐出,石狮口也是个矩形,像被猎手敲掉满口牙又装上了箍嘴钳。水净,又静,都说静水流深,这渠这样的浅,倒是委屈流水了。内置的石块佯装凌乱地搁浅,可谁都看得出实则刻板的破绽。没有人开口,用力过猛更需要鼓励。像她,伊始或许真的是为了瞅一眼白花花的鹅,但当她站在湖边,便挪不开脚了,有几人见她这样,也凑着一起看,她更加觉得不能动了,好似她是他们的头儿,看鹅也是项事业,她是项目经理,谁摇摆她不能摇摆,谁放弃她不能放弃,她要和这项事业—看鹅,共进退。

        许是瞧见人多起来,鹅叫得一声比一声高,它们边唱边向湖边凫水,到了水陆交线,哗地站起来,提起小裙子,露出小脚蹼,簇拥着踏上岸了。她吓得后脊一僵,顾不得看鹅这个自封的大项目,拔腿就跑。

        她不是没设想过鹅的其他活动形态,甚至猜它们是天鹅,某天一振翅,飞走也无可厚非,可是,这样笨拙地陡然上岸,实在教她感到丑陋又骇然。莫要怀抱期许,她把这句话一笔一划写上笔记本扉页,钻进被窝,准备做一个没有鹅的梦。

        梦里没鹅,鹅在湖里。

        她发誓,这次的确是非目的性的看鹅。她本是想牵着渠水走一段路,可走下坡,又见湖,又见鹅了。她没准备停步,然而毫无准备的事总是发生得最为自然,她分明觉得被谁刹住,转向鹅的那几步却随意自然,没有一丝磕绊甚至晃动。她不知名的恐惧肆无忌惮地发酵,这时鹅发出扑水声,一点一点裹住了她颤巍巍的心——鹅在清洗。鹅把脖子顺时针扭转180度,以形如抛物线的波浪轨迹扎进水里又迅速抽出,用喙根根捋过身侧羽毛,如是重复,鹅翅上的羽毛于是湿漉漉地紧贴着鹅。鹅一下子张开了翅,水珠又跳回湖里,羽毛很快蓬松起来,这一展臂目测有两米。她也跟着挪动了一下,兴奋地盯着鹅,猜想鹅的下一动作。鹅真的又动了,收回翅膀扑棱脚蹼,向前滑行一段,便停住不动。这一段滑行,像极了鸭子,尤其那两只没褪干净毛的灰褐的小鹅,但野鸭子都会飞呢,鹅既不会飞,还不野,呆头,肥胖,拘于一池,她恶狠狠地在心里骂鹅,把自己也当鹅来骂。或是鹅看懂了她的冷眼,一扭身,排好队凫水而去。她的目光本已涣散,视野里这一片白的消失,让她重新低头凝聚视线。那一片打落她的细叶,死皮赖脸地趴在她的鞋上,鞋周与鞋底是疏而浅的一层灰叶,厚软的棕红落叶是秋的拓印,她突然想起,那么这样老枯的景,是冬天了。

        她以为自己悄然剥离于世,可她分明还在这儿立着;她以为光线朦胧无人瞧见,可再昏的路灯比烛火亮,她的影明晃晃地暴露于天下地上,湖边路旁。她一个人看七只鹅,没有一只鹅看她,所以看过了鹅,她还是一个人,同鹅仍旧没一点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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