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械手臂

遇难

  公元2019年8月9日17点03分,珠穆朗玛峰,希拉里台阶。

  冰雪倾泻而下,就像打翻了的中国白,温柔而凌厉的覆盖在墨色的画卷上。风也刮着,吹散了山峰间徘徊的怨灵,将晦暗的身躯染上虚无,再狠狠的碾压,让零碎的四肢与血液随风雪而散去。

  吴墨看着眼前的雪崩,意识到渺茫的生还可能。

  为了登这珠穆朗玛峰顶,他从四年前便开始策划。练了三年的体能,攒够了3万美金,终于,在今年六月份,来到了尼泊尔,雇了一位当地夏尔巴,报名了登山团。先是到5400米处的大本营练习了一个月,日日负重登山,再正式从南壁冲顶。今天是冲顶的第三天,吴墨并没有想到,走过了传说中死亡率达80%的昆布冰川,抵过了洛子壁恶劣的暴风雪,却死在了与珠峰只一步之遥的希拉里台阶的雪崩中。

  他不是登山爱好者。相反,他的职业几乎与攀登搭不上边——他是画家。四年前,他遇到了瓶颈。为创作作品,找到灵感,升起了登珠穆朗玛峰的念头。他很年轻,刚三十出头,在艺术界已小有名气。他没有父母,没有亲人,没有挚友,没有爱人。生命中除了那一纸一墨便没了其他事物。所以他做决定很容易,不用顾及太多。死去也很容易,消耗不了人间的悲伤。

  雪夹着冰冲击在吴墨身上。他先是感觉身体随着雪流在地上匀速翻滚,不知道是碎冰还是岩石在身上不停的碰撞,留下深浅不一的伤痕,还撞断了不知道哪里的骨头。疼痛来的太快太拥挤,还不及细细感受每一处,便只剩下全身撕裂后的麻木。突然一阵失重感包裹了吴墨的大脑,他尚还清醒的意识告诉他,可能被冲下陡崖了。确实是,他被狠狠的砸在了山谷的雪地里。坠落的疼痛却因祸得福的因寒冷与麻木而无法感知,只是隐约听见了骨头碎裂的声音。

  雪崩留下的雪又铺上,与原来陷进去的深度结合,在吴墨身上压了七八米。缺氧令他头脑发昏,不自觉的挣扎,想向上划钻出雪堆或找到自己的氧气瓶,却都不得如愿。在放弃挣扎后,他反倒更加清醒了,比攀登山峰,看见雪崩时还清醒。他明确的知道自己的生命只剩下最后的几分钟或几秒。他的一生在他脑中快速的回放。

  他早忘了童年的事,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在福利院稀里糊涂的长大的。死亡激发了他深藏的记忆,眼前的画面却有些可笑的陌生。画面总是暗淡的,如走马灯般的飞快。唯一有色彩的便是那只画笔在纸页上流畅的勾勒。第一次拿起画笔;学画;考上美院;毕业;进入画协;办了第一个个人画展;遇到瓶颈;决定登顶;登山;遇到雪崩。

  最终画面定格在了茫白的冰雪上。

  回望完短暂的半生,吴墨几乎失去了意识。突然,一个念头在脑海中迸发,激起了庞大的求生欲——

  他那瓶颈期留下的画,还未修改完成。他要活着,他要画画!

  好像强烈的想法燃烧尽了所有的生命。

  下一秒,吴墨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永生

  公元2549年9月2日8点57分,华夏生物院。

  “雪山2号移植成功,即将送入苏醒室。”

  “苏醒室收到,已安排指导员。”

  吴墨睁开了眼睛,一片茫白。他清晰的明白,自己已经死了,死亡时的不甘与最后的宁静还在脑中回荡。但他又有意识了,尽管意识十分模糊。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是否已经死亡。世界里只有这铺天盖地的亮白是真实的。

  “雪山2号已苏醒,请指导员迅速就位。”

  吴墨听到无感情的机械音在耳边响起。他毫无波澜的想到——雪山2号,是指他吗?指导员又是什么?他现在到底在哪里?突然,恐惧蔓延在吴墨心里——

  机械音不是汉语,也不是英语,他根本不知道是什么语言,也从未听过,可为什么他听得懂!

  “不要害怕,史前的朋友,你很安全。”

  一道温柔的男声从吴墨左侧传来。吴墨下意识的将头向声源扭去。

  只见一名高挑的男子向吴墨这里走来。他身着白衣,步伐平稳,胸前挂着一个小小的卡牌。吴墨这才明晰自己的处境——他正躺在一个四方房间的中央的床上,房间的四壁都是白色的,所以他刚刚才会只能看见一片白色。

  吴墨扭头时意外发现了自己肩膀的存在,意识到自己还有身体。知道这点后,他好像突然间拥有了能量,一挺身,便坐了起来。支持他活动的身体是那样熟悉,调转自如,可又是那么陌生,总感觉少了些什么,又多了些什么。

  “看来你适应的很快,史前的朋友。”男子走了过来,坐在了吴墨的床沿上。吴墨终于看清他的脸——西方人的相貌,棱角分明,鼻梁高挺,眼眶深邃,宛如古希腊神话里的天神宙斯,俊朗非凡。胸前的牌子上写着一串字符,吴墨惊奇的发现自己看得懂:指导员07号。

  “您是?”吴墨不动声色的打量完眼前的人,问道。他问完才发现,自己说出口的,并不是汉语,而是那种字符般的语言。

  “我是你的指导员。我叫拉里,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我会陪伴你左右。”拉里温和的答道。

  “你好,拉里先生,”吴墨神色平静,缓缓的抛出一连串的话语,“请问我在哪里?为什么会在这里?雪山2号是我吗?指导员是什么?为什么我知晓你们的语言?你为什么叫我史前的朋友?”他并不似表面表现出来的那般镇静,反之,他的内心的焦虑达到了极致,还有些淡薄的恐惧,不然以他的个性,是绝不会一次性问出这么多问题的。

  面对吴墨一连串的疑问,拉里似是习以为常。他不轻不重的答道:“现在是公元2549年,也是永生纪元155年,对于你而已,就是500多年后了。所以我叫你史前的朋友,也很正常。你在华夏生物院,为什么会在这里嘛,就是——我们在珠穆朗玛峰的山谷里找到了你被冰冻的躯体,然后回来激活了你的大脑,植入芯片,放进了崭新的钢体里……”

  “抱歉,我打断一下,”吴墨皱着眉打断了拉里的话,道,“什么叫‘激活大脑,植入芯片,放进钢体’。”

  拉里没有被打断的恼色,耐心地向吴墨解释道:“你的身体冰冻了500来年,早就不能用了,你现在正处于一个崭新的钢躯里。永生纪元的人类都是由纳米机械材料作内骨,硅胶作外皮的。而大脑以特殊芯片代替,只要植入记忆,激发情感,就好了。所以,这里是永生纪元,我们都是永生人。”拉里的语气里隐约透露出了点点的骄傲。

  吴墨明白了那陌生感的由来。好像是的,他感觉不到心脏的跳动,也没有呼吸过。吴墨恍惚的抬起手,细细的端详。看起来很真,很漂亮,指节修长,白皙细腻,与人手几乎没有差别。但这不是他的手。他的手常年握画笔,早就生出了茧子。他慢慢将手握成拳头,再慢慢的松开,流畅,但那种淡淡的机械感是抹不去的。他忽地意识——他现在是永生的了,如所有永生人一样。这个认识并没有让他分外欣喜,只是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

  “谢谢,我明白了,请继续吧。”过了良久,吴墨才开口,淡淡的说道。

  拉里笑了笑,继续道:“刚才讲到放进躯体了是吧。雪山2号是我们给你的代号,因为你是第二个我们在雪山——就是旧珠穆朗玛峰发现的保留很好的尸体。说是2号,可你却是我们现在唯一激活了的史前人类。所以啊,朋友,你既是幸运的,也是孤独的。”

  拉里停顿了片刻,道:“华夏生物院是目前世界上最顶尖的生物基因研究基地,由地球联盟主席一手办起,主要是发掘史前人类——像你,改进永生人的机械性能,寻找永生的最优解,还有帮永生人替换义肢,诊治bug。这里是生物院总部,主要研究,还有23个分院分布在全球各地。指导员是负责接待的人员的总称。”说着,他还特意把胸牌向上挑了一下。

  “你之所以通晓我们的语言,其实很简单——我们在为你刻录记忆时加上了语言程序。就这样,我的朋友。对了,我疏忽了,你的名字?”

  “吴墨,”他回答道,“口天吴……”他及时的止住了介绍的言语。下意识的反应令他差点忘却了这个时代的文字不是汉语。

  “好的,吴墨。你休息好了吗?如果可以,我就先带你离开生物院,到你的住所去了。”

  “我可以了,我们走吧。”吴墨答道。他轻巧的下了床,穿上了早就备好的鞋子,与拉里一同向门外走去。

  吴墨走到墙边才发现,这个房间并没有门。拉里看着他疑惑的样子,笑了笑,径自向墙上走去。在吴墨的注视下,直直的穿过了白墙。

  吴墨并没有多震惊,这个时代,可能还会有更多令人惊奇的东西。一堵虚无的墙而已,要把自己心中的震撼留给更重要的东西。想着,吴墨也跟着拉里穿了过去。穿墙时没有任何感觉,就像穿过一道没有实体的光幕。

  走出房间,吴墨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浮台上。高台是圆形的,漂浮在海面之上莫约十米的位置,下方没有任何支架,也不知是什么科技使它凌空。四周没有栏杆,地上铺着一层异常光滑的东西,像一个巨大的显示屏,每踏一步,脚下便泛起一圈五颜六色的光,向四周散去。向后看,分明没有方才的房间。他转过身,将右手伸向那堵虚无亮白、消失不见的墙。穿过墙的手消失了,只剩肘部接触着看似空无一物的天空。吴墨明白了,房间没有消失。

  “我们喜欢与天空融为一体。”拉里说。

  吴墨将手臂抽出,转身,与拉里并肩站在浮台的边缘。好像有风吹过,他依稀听见了风声。放眼望去,远处有无数圆锥般的浮台错落,有柱上还有大大小小的房子。可除了圆锥外,看不见其他东西。吴墨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抬头看向天空。湛蓝,太阳是那样耀眼,还有几缕薄云缓缓飘过,甚至比500年前还要干净。微微探身向下俯瞰,却只有几根比现在浮台略矮的平台,还有一片深蓝平静的送着水波。

  吴墨突然问道:“冒昧问一句,南北极还有冰吗?”

  拉里长叹一声,道:“你猜到了。那是莫约400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刚诞生第一批永生人。这个灾难促进了永生人的发展。臭氧层已经破坏殆尽,南北极冰层融化,海水淹没一切,人类已经不适于地球的环境了。有一部分人遇难,有一部分人去寻找第二家园,剩下的3亿人,便成了永生人。现在,只剩下青藏高原与喜马拉雅山脉的一部分在了。你的尸身其实很早就被搬进了冷冻馆——至少是在全球变暖之前,不然早就化了,臭了。”

  吴墨看着空中的世界,心中五味杂陈,竟不知可以说些什么。他突然有一种割据感,强烈到要把他拉出这个世界,狠狠的塞回冰川之下。

  拉里见气氛逐渐沉重,笑道:“唉,现在说这些干什么。生物院离城区有点距离,我们还是快点赶过去吧。”

  说罢,他抬起了左手臂,平放在胸前,右手在上面轻轻一划,一道光屏便浮现在上方。他在光屏上点了几下,一身宽大白衣瞬间化作紧身劲装,随后从背脊处生出了一对铁翅。

  “你也可以试一下。打开光屏,点击飞行模式就可以了。”拉里向吴墨道。

  吴墨像拉里一般抬起了左手,轻轻一划。果然,光屏跳了出来。页面很简洁,他轻而易举的便找到了“飞行模式”四个字。在虚空中轻轻一点,一瞬间,他感到身后多出了一份小小的重量。铁翅比想象中的要轻很多,吴墨感到自己的行动并没有很受影响。他注意到自己没有如拉里般换上紧身衣,便下意识的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

  他愣住了。

  只见他身上是一件钛白的衬衫,外面披着一件褐色小马挂,上面有许多的口袋,笔夹,还有斑驳的颜料痕迹。裤子是灰色的,还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白颜料。

  这是他以前绘画时穿的衣服。

  “你的衣服不会太妨碍飞行,系统就没给你换。你身上这件衣服是钢躯根据你的潜意识帮你穿上的,如果想换,我回去可以教你操作。”拉里看他愣愣的,以为他不明白,便解释道。

  吴墨回过神来。心中掀起了波澜。但又觉得就应是如此,这才是常态。想着,扯开了嘴角,也不知是释然还是讥讽的笑了一笑。

  “走吧,”拉里说着,铁翅扇动了几下,他便腾空而起,“你只要想到,自己要飞起来,要怎么运动,它就会有反应了。”

  吴墨尝试着想象飞翔的状态。他想起了那时沙漠里徘徊的雄鹰,想起了江南杨柳下追逐的飞燕,想起了县城电线杆上停留的麻雀,想起了画室外林里穿梭的杜鹃。他便飞起来了。他感觉自己的双脚离开了地面。飞翔是无比的奇妙,他跟随着拉里翱翔在天空中,看着下面的高台,房屋,大海。他从未有感觉这么自由,自由的好像没有东西可以阻挡他那双钢铁般的翅膀。可这种自由的感觉很微妙,极致的兴奋是有的,可又总觉得有些空虚茫然。好像缺了点什么,让人只觉得这是一场异常美丽的梦。

  他能听见耳边掠过的风声,但感知不到风。他皱了皱眉头,失去触觉让他感受到了慌乱,好像一切朝着某个极有可能却不愿去想的地方又迈进了一步。吴墨讨厌失控的感觉。他本来应该想的更多,但他没有,他有权利让自己在麻木中避开可怕的现实。

  飞了莫约有四五分钟,吴墨听见拉里对他说道:“前面就是城区了。”

  吴墨向前方看去。这里不同于华夏生物院那边,人口稀疏,排列规整而密集的浮台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正方形。浮台之间有桥梁链接,上方盘旋着许多飞翔的人类。还时不时有汽艇状的载物从城市边缘飞出,似是要做长途旅行。圆柱上没什么高楼,但异常繁荣。

  不同于500年前大城市里的人行色匆匆,这里的人看起来都很悠闲。确实,生存的压力远远没有以往大了。永生人不用吃喝,只要每月晒上一两个小时的太阳,身体就可以运转下去;永生人没有触觉,感受不到寒冷与炎热,只要不到可以损坏机体的超极端环境下去,他们没有环境的需要;永生人没有家庭,也不需要家庭。这是个伦理淡薄的纪元,大家都可以永生,你凭什么说我是你孙子?除了每年的例行体检,旧机械换新机械,特殊职业换功能机械外,只是平安快乐的活下去,几乎不需要任何开销。

  于是财富便微乎甚微了。金钱,对于永生人而言,当真是如粪土一般。人们便将追求集中在知识与艺术上。当时留下来的人不多,全球都只有3亿人,且为各行各业的精英,以保证永生人的未来。人生即已无涯,便有了更多的时间去学习。日常便可以听见一簇簇的永生人聚在一起,高谈阔论最近学到的知识。而艺术,则小众一些。国际艺术协会的声势已逐渐浩大,人们虽不去创作,但喜欢关注、收藏艺术作品的人,已不是小数目。这是最令吴墨感到不太糟糕的一点。

  飞得更近了。一个巨大的光幕便浮现在眼前——“欢迎来到新歌城”——上面写着这样几个立体大字。拉里看见这字体,一拍脑袋,说:

  “唉,是我疏忽了,居然忘记给你介绍现在的局势了。我们现在到达的新歌城,就是目前地球上最大的城市。自海水淹没大陆,永生纪元开始后,地球上就组成一个联盟,三个国家——华夏国,美洲国,太平国。华夏国就是现在我们所处的国家。其实从前也是三个区域,被水淹没后两个不能用了,就重新组合,由地球联盟总管。”

  “联盟主席就是我们院长——张盛休。他可是个人物,上个时代供养派的领头羊。不过已经好久没有看过他出面了。”

  “上个时代?”吴墨问。

  “就智能纪元后期,沦陷纪元那些事,一时半会也说不清,你要是想知道,我回去给你找本《斩腐与供养》来,虽然后期有些烂尾,但这本是写的最好的。作者叫孔正,是你们那个纪元的军人,见解比较独到客观。”

  拉里清了清嗓子,继续道:

  “华夏国经济、生物科技最为强劲,因为他们拥有青藏高原,省去了不少钱;美洲国的武器厉害,也是航天大国;太平国就是搞艺术的,在机械、轻工业、建筑上面发展较好。我们先到新歌城来,你有什么需求,到时候再搬家。”

  说着,他们已经来到了光幕前。一道若有若无的红光轻轻扫过他们的身体后,吴墨发现左手的光屏上弹出了一段话:“公民身份已确定,新歌城欢迎您,雪山2号先生!”光幕依稀少了些什么,拉里便带着吴墨穿了过去。

  “雪山2号应该只是我们司法部帮你注册的代号,他们不知道你叫什么。不过没关系,你这个因为是选择了暂时身份模式,一星期后,就可以更改了。”拉里似是怕吴墨多想,说道。

  吴墨想笑,他不是那样没事找事的人,也不会喜欢什么阴谋论。他淡然说道:“没事,我不介意这些。”

  拉里见他当真不在意,舒了一口气。他将吴墨带到一个平台上,上面浮着“待建筑”的绿色字样。两人缓缓下降,最终脚踏实地,收起了铁翅。

  “你喜欢什么样式的建筑,有什么要求,只要把手放在这光幕上,就可以迅速建成你想要的了。建筑材料更你醒来的那间房子差不多,都是一种特殊的全息投影,还有一些3D打印技术在里面。”

  “好的,我明白了,谢谢。”

  吴墨听了拉里的话,慢慢的上前,将手放在了“待建筑”上。一股奇异的光线瞬间将他包围。吴墨缓缓闭上眼睛,思考着自己想要的居所。他的脑中浮现出了以前画室的样子。画室共三层。第一层放他画的画,接待来买画的客人;第二层供他起居,;第三层收藏艺术品,有一个大大的书台,用来创作。想到这里,吴墨不禁感到悲痛——他那些作品,那些收藏品,怕是都不知到哪里去了。崇高无上的艺术,也终究会消失在岁月里。他呢。

  吴墨不敢再想。他结束了建造,缓缓的睁开眼,已经建造好了,三层的小室白墙青瓦,雅致端正。门前还种着一棵阴满中庭的梧桐树。透过梧桐稀疏碧绿的叶片,入目的便是一块古朴的匾额——凝墨阁。太熟悉了。他的画室,在900年后的时空里,重现人间。

  如果还有泪水,那一定会盈满吴墨的眼眶。带着跨越沧桑岁月的彷徨,轻轻的落在了草色的全息影像里。

丧失

  公元2549年9月23日17点21分,新歌城。

  吴墨正站在画台前。毛毡平整的铺在台上,青色的笔山架着几支毛笔,外绣着黛色山脉的水盆里盛着点着墨花的水,砚台里还有没有用完的墨汁,洁白的瓷盘染上了深深浅浅的墨色。镇纸压着一张生宣,宣纸上绘着一条有些不流畅,晕染极深的线条。旁边还有许多被叠成方块的纸,有些上面留着拭笔的水迹。

  吴墨将现下铺开的纸也叠成了方块,与旁边的放在一起。如果他还有肉体,就可以看到他的胸口剧烈起伏,双手颤抖,嘴唇上下蠕动,眼中写满不可置信。可他没有肉体。只能看见他静静的站在桌前,呆滞的望着那一堆方块宣纸。

  令人无法接受,却又是意料之中。

  吴墨发现,自己失去肌肉记忆了。

  他不是第一次提笔。在过去的大半个月里,他都尝试拿铅笔速写,或起墨绘图。可画出的线条都是磕磕拌拌的,没有一丝圆润可言,连笔都转不了。他渺茫的期盼着是还不适应这幅躯体,可随着时间流逝,不适应的可能性逐渐变小,他才不得不直面这个他宁愿逃避的问题。昨天不死心的问起拉里,会有无法控制的情况吗?拉里那样自信的答道:“不会的,我们的钢躯都是百分百与意识契合的。”他还是不愿相信,或者说是自欺欺人的抱一丝希望。今天再执笔,盼望着奇迹的出现。可结局依旧不变。

曾经,只是随便一提笔,一条流畅而富有弹性的线条便跃于纸上。他练二十年的技巧早已融入他的肌肉里,他的手臂里。不用刻意去调整高度,力度,方向,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自然,那么优越,好像他生来就会绘画。他确实很有天赋,上天赐给了他一条灵巧的手臂。但更多的还是二十年复一日的刻苦练习,成就了许多人眼里所谓的“天才画家”。

  现在,他失去了。曾经的汗水与酸痛轻轻的被岁月抹去,付了东流。这钢铁身躯,这机械手臂,绽开了灿烂的笑脸,高声对他说:“你已经画不了画了!你曾经的努力都白费了!你甚至连一根线条都画不好,凭什么去握那至高无上的毛笔?”他从高坛上掉了下来,将一切荣耀摔了个粉碎。

  吴墨瘫倒在旁边的躺椅上。他举起自己的右手,细细端详着。毫无遮拦的夕阳柔软了手掌的轮廓。

  “落日这么早,如果还能感受到温度的话,现在应该是冬季吧。”吴墨想道。细腻白皙的手在吴墨看来是那么刺眼。手上没有透过皮肤显现的血管,便显得没那么鲜活了。吴墨突然间感到疲惫与苍凉,他看着窗外渐渐下落的太阳,感觉那便如自己的生命,在最后一丝热爱燃尽后,渐渐下沉。

  他不知道未来对他而言还有什么希望。他已经在永生纪元生活了21天,却没有丝毫的归属感。不说永生纪元,连21世纪都无法给他带来归属。他不该是活着的。他应该被永远的埋藏在珠穆朗玛峰的山谷里,而不是醒过来面对如此残酷的现实。他本来就是死的,在出生的那一刻就死了。对艺术的热爱令他重新活了下去。他一直为了绘画而活着,读书是为了考美院,考美院是为了更好的画画,参加画协是为了画画,开画阁买画还是为了画画——绘画是需要资金的。他不要名利,只是享受那种沉浸的快感。纵使燃烧他的灵魂,也要用最后一丝焰火去包裹他心中的热爱。

  他知道可以重新练过,用永生纪元的方式。这也是他仅仅只是瘫坐的原因。但还是不甘。这不是一日之功,而是他所有的青春与梦想。他需要一点时间,一点伤痛来抵消残酷的现实。

  “小墨,你——”拉里刚进门,便见到这幅情景——吴墨瘫坐在躺椅上,双目无神的望着窗外的夕阳,分外颓废,好像瞬间苍老了十岁。

  “你怎么了?”拉里将本到口边的话硬生生的咽了回去,换上了另一番说辞。他头一次看到吴墨这般模样。这个在他看来像是孙子辈的幼崽好似性格温和,除却第一天有些失态外,他的嘴角总是挂着笑意。尽管这笑意里充斥着无法抹去的疏离感,但总是有笑意的。

  他了解到吴墨在史前是一个画家,并且是一个很有名的画家。因为画风诡异,又英年早逝,被后人称“画诡”。房里的陈设,想必是要画画的。但肯定是画不了的,普通的机械手臂并不支持进行艺术创作。绘画专用机械手臂是有的,价格也不算很昂贵,可吴墨画的是水墨画。水墨画很特殊,对机械手臂的要求很高,价格也比其他的机械手臂要高许多。其实价格倒是没有问题,政府对吴墨很是看重,重要到仿佛他是第一个永生人。在他还未苏醒时,院长就亲自来看了他。但对于吴墨而言,或许不是他想要的。

  作为一个专业的指导员,他打听了几周,终于,从一个热爱艺术收藏的朋友那里打听到太平国回川市有一著名画家低价变卖自己的机械手臂。虽说是低价变卖,可这画家性格古怪,非要买家“合眼缘”才肯卖出。所以从3月开始卖,卖到现在还没有卖出去。拉里冥冥中总觉得吴墨是合画家眼缘的那个人。他正兴冲冲的准备告诉吴墨这个消息,想着可以借此接触当代画家,交流一二,解除心结,却看到了这样的准备景象。

  吴墨扭过头,看着拉里,摆了摆手。

  “没事。”吴墨没有任何可信度的答道。

  拉里小心翼翼的走来进来。来到画台前,便看到有些凌乱的宣纸块。他登时猜到了是什么事情。想来是已经受挫了。他不知道该不该现在告诉吴墨机械手臂的事,不知道像吴墨这样一个苦练几十年的人会不会接受当代金钱便能买来的技术。或许艺术在吴墨看来已经畸形,但这正是当代绘画的迷人之处——亲切,平易近人。生动的线条、绚烂的色彩不再是高岭之花,她是路边盛开的美丽雏菊,只要你愿意,便可以采摘,只是如何挑选枝条的问题。

  那些懂得修剪、知道如何挖掘芬芳的,就可以加入全球艺术协会,成为“著名画家”。那些随意拔取的,也不过少了专研,他们可能也不追求这些。人们欣赏,崇尚史前的艺术,却不再沿用史前的艺术。

  “那个,小墨,”拉里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道,“你了不了解当代的艺术形式。”

  吴墨猛的抬起头,又垂了下去。当代艺术形式,他不曾了解,也懒去了解,或说是不愿面对。隐隐约约早猜到了,但不想点破。

  拉里咬了咬牙,向吴墨把永生绘画介绍了一遍。吴墨的反应出乎他意料的平静,平静中又带着一丝愤怒,似是忿忿于他撕破了保护的外壳。

  “现在太平国有一位画家低价出售她6成新的的机械手臂,”拉里故意将崭新度提了一点,不是为了让吴墨感到划算,而是怕他有艺术家的洁癖,“反正三月份开始买,现在还没买出去。我们现在买不起别的,我觉得可以去试一试。”

  过了良久,吴墨才低声道:

  “给我一天的时间。我得缓一缓。一天后,我跟你去。”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听起来就像是一个暮年的老头子轻轻慢慢的交待着遗言。

  “好,你先休息。”拉里似是没有想到吴墨这么快就会松口,语气有些惊讶,又带着点点的欣喜。他应下一句后,便轻快的离开了房间,还略微生硬的带上了门。他不习惯。

  吴墨站起身来,伸出食指,在墨汁里沾了沾,又小心的点在了黛色水盆里。

  晕染开了。像飘渺不定的青云。

重拥

  公元2549年9月26日13点56分,太平国,回川市。

  “回川市已到达,请需要下车的乘客携带好自己的行李物品,于此站下车。”

  在毫无感情的电子音里,越洋3号轻轻巧巧的靠在了城市边缘。吴墨两手空空的顺着栈道,踏上了岸。

  他乘坐的是最为低廉的交通工具——公共船。回川市在太平洋的中心地带,从新歌城,也就是以前青藏高原的地方到达这里,需要耗上1天。其实本不需要这么多的时间,可公共船沿途有12个站点,光上下乘客便花费了不少时间。吴墨对此有一种诡异的亲切感,就像坐上了公交车一样。

  拉里没有跟着他一同过来。他的期限已到,回生物馆了。跟随人流来到入境处,走过一道光幕,左手上跳出“欢迎来到回川市”的字样,便算是真正进入了这座城市。

  回川市与新歌城很不相似。它甚至不是圆形构成的,而是一些不规则的多边图形零零散散的搭成了一个圆的形状。城市里有高楼,直耸如云,形态大多充满现代设计感;也有低矮的平屋,精致小巧,细节处流露出微观的壮丽。北部有一“史前美术馆”,有许多遗留下来的画作,雕塑,甚至还有著名建筑的仿体。中央立着一座高大的圆雕,千万条银丝从中间向外放射,包裹着起始点的彩色小球,这是回川市的市标,意为“宇宙始于艺术”,是当代著名雕塑家尼庚的作品。城市整体错落有致,就像一副色彩明媚的抽象画。它是艺术爱好者的乌托邦,是从业者的伊甸园,被誉为“世界颜料盒”。

  吴墨没有过多的欣赏这座瑰丽的城市,而是展开铁翅,打开导航,准备前往那出卖机械手臂的画家的居所。画室在东部的澄石区,而他在西岸,去那里有一段距离,他们预约的下午3点,吴墨不想迟到。

  飞行已经十分的熟练,不出半个小时,吴墨已稳稳的停在了一座庭院前。他打量着眼前的建筑,不禁皱起了眉头。院子里碧绿的竹林,一条碎石小径曲曲折折的通向幽深处。复古的檐角在鸟鸣中若隐若现,他甚至听到了细水的流声。

  他大概的猜到了主人的喜好。这令他觉得自己成功的可能性大了不少。他开始期待,自来永生纪元以后第一次产生的期待——他有可能可以找到一位与他志同道合的人。

  想着,吴墨踏上了石路。顺着走下去,他来到了小室前。好像岁月倒流,瞳孔里的景致仿佛让他回到了在21世纪都可以说是历史的时代。这是一座古建筑。几根竹柱撑起了一片飞檐。木门,纸窗,青石阶,素雅简朴又不失精致。抬头,见正挂着一副匾额——挽竹居。

  “你来了。”

  一声清脆的女音在屋内响起。木门自动缓缓开启,从里面走出了一名女子。她从晦暗走向光明,让人渐渐看清她的面庞。只见她身着青色布衣,身量窈窕,脊背竖直,两弯柳眉清淡,一双杏眼微扬。鼻梁不高,但恰到好处,衬得眼窝深邃又不失明晰,朱唇小巧,人中微陷,稍长的睫毛在如脂如玉的肌肤上投上一道阴影。瞳孔的颜色很深,但很清澈,好像倒映着事间万物,又好像只一片空旷,什么都入不了她那冰清玉洁的眼帘。一副江南佳人的温婉清高模样。

  吴墨只是淡淡的扫过眼前的女子,有些惊艳的神色,却没有多看,秉着君子之礼,笑着轻轻的向她点了点头。女子的面庞于他看来有些亲切,亲切之余有有些熟悉。是纯纯正正的东方模样,就像水墨里走出的人儿,却又比水墨多了一丝活气。

  “先生是来买手臂的吧?请进吧。”女子说着,转身进了屋。吴墨缓缓的跟在女子身后,也进了古色古香的小室。

  这是一间画室,很明显。正前方是一几画台,四周墙壁上稀稀疏疏的挂着画。还有放在地板上的装裱完毕的画列,依着墙,整齐的摆放着。女子示意吴墨在画台前坐下,走过画台里,从侧面取出一只白陶茶杯,执着公道杯倒上了茶,轻轻的放在了吴墨身前。

  “谢谢。”吴墨答道。他小心的端起冒着白烟的清茶,放在唇下,微微抿了一口。他想象着有苦涩的生普的味道充斥着他的口腔,在在咽下后,又变成了极舒适的回甘。却实则没有任何滋味。茶水进入口腔便流向了哪里,他也不知道。他只能根据色彩,赞叹道:“好茶。”

  女子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只是静静的坐着,端详着吴墨的相貌。她的目光很直白,但不会令人感到不适,似是因为她的目光里除了平淡的观察,便不带任何意味。

  “自我介绍一下,我姓尤名蓝钴,字青群,号挽竹居士。现任画协水墨部副会长。”尤蓝钴伸出右手,向吴墨道。

  吴墨微微诧异了一下,他没有想到现在也有会给自己取字的人。也伸出右手,与尤蓝钴轻握了一下,道:“吴墨,史前画家,现无业游民。”

  尤蓝钴微微瞪大了眼睛,有些惊讶的道:“您是史前来的?”

  吴墨点了点头。

  尤蓝钴的眼中突然弥漫处一股兴奋的色彩,好像抓住了什么神圣的救命稻草,但转眼又被恒古不变的清淡掩去。她从桌下拿出了一幅画,摆在桌上,向吴墨问道:“您看看这幅画怎样?”

  这是一幅工笔花鸟。明艳的牡丹花铺满了整张画纸。细节精致到位,可见创作者功底深厚,画技高超。色彩饱和度很高,颜色搭配的令人出乎意料又不显突兀,风格独树一帜,实乃一幅佳作。画风在吴墨看来异常熟悉,但还总缺了些重要的东西。

  “嗯,这倒算半个佳作。”吴墨细细看过后,向尤蓝钴道。

  “半个?此话怎讲?”尤蓝钴挑了挑眉,似是对此很感兴趣。

  “作为一幅工笔画,在技术上,这是很优秀的,甚至几乎可以说是技艺的巅峰。但它缺了一样东西,使它不能称得上是好的作品。”

  吴墨随意的在画上圈了圈,道:“它缺了触觉。”

  “这是一幅没有触觉的水墨画。我摸不到它的花瓣,叶片,感受不到它给我带来的感觉。看得出来,作者很努力的想往里加入这种感觉,可惜并不成功,且刻意。唉,可惜啊。”

  吴墨说完,颇为惋惜的叹了一口气。

  尤蓝钴听完吴墨的话,沉默的低着头,久久凝视着眼前的牡丹。沉默到吴墨几乎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说出什么不符合当代艺术审美的话。

  “是这样的吗。果然……”尤蓝钴好像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慌忙将目光从画面中转移。她抱歉的向吴墨笑了笑,道:“对不起,一时有些失态了。”

  吴墨温和的挑了挑嘴角,道:“这是尤小姐自己的画吗。”他其实是笃定的,但还是选择用了疑问句。

  尤蓝钴望着吴墨,并没有回答。她站起身,将画收回桌下,向吴墨说道:“吴先生方便吗?如果有时间,我想尽一下地主之谊,请吴先生到北澜区史前艺术馆一游。”

  吴墨也站起身,道:“对回川市史前艺术馆早有耳闻,一直想要拜访,那便谢过尤小姐了。”

  这里本就与北澜区挨的近,铁翅下,不过几分钟,便已到达了史前艺术馆前。只见华丽的古典建筑矗立在正前方,辉煌壮阔,有几分史前欧洲中世纪建筑的模样,想便是西方馆。

  “这里便是西方馆,后面还有一个东方馆。展馆挺大的,想要逛完得要上一两天的功夫,也不好耽搁你陪我看这么久,也不知吴先生想游览哪个?”尤蓝钴看着眼前的展馆,问道。

  “去东方馆罢。”吴墨思量片刻,道。

  尤蓝钴微微笑了笑,引吴墨向展馆走去,不经意的问道:“吴先生从前也是画水墨的么?”

  “是啊,”吴墨长叹一声,道:“那时候这还叫中国画呢,练起来也麻烦多了……”

  “也不知道待会到展馆里能不能看到您的作品。”尤蓝钴道。

  吴墨摇摇头:“我画技颇烂,只是无名小卒罢了,估计是很难见到的。”

  尤蓝钴没有再说什么,两人沉默着向前走去。

东方展馆没有西方展馆看起来那般高大耀眼,却胜在精美雅致。雕梁画栋,自有磅礴气势。进展厅不用买票,游人也不甚多。展厅以历史的顺序排开,走在其中,就好似在岁月长河畔漫步,见证了艺术千万年来的发展与奇迹。

  吴墨陪着尤蓝钴细细看了一圈,他惊喜的发现这位挽竹居士对绘画有很独到的见解,还有些想法与他不谋而合,不禁高看了一眼,还有些惺惺相惜之意。看着眼前一幅幅熟悉的艺术品,甚至还有些是他曾收藏过的,吴墨竟无法明确内心的情绪。不知是庆幸,欢喜,还是凄凉,沧桑。

  很快,时间轴到了21世纪初。一幅幅画,雕塑览了过去,在一幅水墨画前,尤蓝钴停下了脚步,思量片刻,轻声道:

  “这是我的教义。”

  吴墨笑着看去。这是一幅画像。画中的女子身着青衫,侧立在江边,几笔勾勒出来的清冷眉眼映着一江之隔的战火。她的身畔是一具战死的尸体,血腥的令人无法直视,与青衫女子的洁净形成鲜明的对比,却不显分离。女子手中提着一支毛笔,笔上沾满了血,正一滴滴的往下落着。惨烈与清冷就是在这毛笔上融合的。这是将青衫女子代入战火中的媒介。画面用墨浓厚,反差鲜明,笔法精致,诡异之中很有独特的韵味。

  吴墨的笑容僵硬在嘴角——这是他的作品。

  他垂眸看向尤蓝钴,展厅昏暗的灯光打在她脸上,朦胧之中多了几分晦暗。他注意到尤蓝钴的左眼睑里有一颗朱红的小痣。藏的深,但一旦被发觉,便只觉得妖艳的夺目,连她浑身上下的清冷也被冲淡了不少。吴墨突然心口一震,顿时明白了先前那股熟悉感的来源——

  尤蓝钴,长得与画中的女子一模一样。

  还真是水墨画中走出来的。

  但吴墨又觉得眼前的人与画中的女子大相径庭。许是那眼睑痣与之不同罢。尤蓝钴是鲜活的。虽然他对她的了解不深,但他直觉中,尤蓝钴不是画中的那个人。她远没有那么沉重的感情。他想笑,不知道为什么,他想发自内心的笑——这是从前没有的。他好像看到了同胞——一个信徒,一个与自己一样的,艺术的信徒。

  “吴先生是在惊奇,我为什么与她长得一样吗?”尤蓝钴注意到吴墨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太久,问道。

  “大家的脸都是捏出来的。我只是照着这个捏的罢了。”

  “你可能觉得我是疯子,”尤蓝钴望着吴墨,道,“我确实是。没有正常人会想去复刻一幅诡异绘画中的人物外貌,他们都这样说的,我早就习惯了。”

  她平时是不会将这些说出口的。面对他人异样的眼神,她常总是回以微微一笑,在愕然中转身离去。但她今天却升起了一股冲动,她想将自己剖白于吴墨——这个刚认识不久的人。许是他在画室的言论令她有几分信服,许是方才他对那些画的看法与她不谋而合。也正是因为如此,在面对吴墨震惊的眼神时,她才会感到失望——这种失望令她的情绪变得异常极端,极端到甚至抛下了温婉清高的架子,露出皮肉下凌厉的尖锐。

  吴墨看看她,又看看画,突然笑了起来。这笑与平时他挂在嘴角上的笑不一样,它不再若即若离,是真实的,还带着点点癫狂。尤蓝钴不解的看着他,皱起了眉头。

  “我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创作者了。”吴墨笑着看向尤蓝钴。

  尤蓝钴疑惑的看着吴墨。一个荒诞的想法在她脑中浮出。荒诞到她不敢相信。

  “重新认识一下,”吴墨伸出一只手,温润儒雅的脸上挂着柔和的微笑,“凝墨阁主,吴墨。”

  “你好,我的艺术品。”

  尤蓝钴定定的看着吴墨,眼眶里是从未有过的炽热。她将眼神一寸寸的挪到吴墨的右手上,死死的看着——那创造出令她痴迷的作品的手臂。但她转眼想到吴墨早已新生,这不过是毫无用处的机械手臂,又将目光投向了吴墨的大脑,好像要穿透那钢铁的外壳,细细观察大脑的每一条沟渠。

  “你是‘画诡’?”尤蓝钴问道。她的声音平静,若不是吴墨可以窥探到她燃烧着的双眸,真以为她只是淡淡的确认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的身份。

  吴墨一摊手,笑道:“童叟无欺。”

  尤蓝钴看看画,又看看吴墨。虽然没有凭证,但她却莫名的笃定,这个人就是引领她走向艺术的神祇。她突然想到什么,深深的吸一口气,拉起吴墨就向一旁的紧急出口跑。吴墨只是跟着她,也不问做什么。他们一路疾奔,乘着无法感知的风,回到了挽竹居。

  尤蓝钴飞快踏着台阶上楼,吴墨不紧不慢的随着她。二楼很空旷,只有一张床,还有一面挂满画的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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