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吕歇尔是强堡子爵坎尼治下的领民,他已年近六十,有五个活着的儿子。对于普通的农民而言,这已经是个大家庭了。吕谢尔年轻时曾追随坎尼治老爷征战于遥远的河谷地,甚至参加过那场著名的条河城攻防战,至今仍有传闻,条河城里还有他第六个儿子。
这样的经历,使他成了村子里活着的传奇。人们都喊他无所不知的吕克老爹,认为没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几十年下来,连他自己都这么认为了。直到有一天早上,在一个很好的晴天,吕克老爹在集市上和买马的人闲聊。
“我们亲爱的子爵大人,自从昏迷中醒来后,就像是换了个人似的”,那马贩子说,“他从前对守护骑士连顿的恶行毫无防备,如今却雷厉风行,一个也没留。”
马贩子说的事吕歇尔也有所耳闻。子爵老爷的马打猎时马蹄铁松了,被马摔下来昏了一天两夜,清醒之后展开彻查,却发现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由自己的骑士连顿指使。
“连顿指使铁匠把马蹄铁钉松,却没想到那铁匠的嘴比马蹄铁更松,两鞭子下去什么都说了”,马贩子眉飞色舞,“铁匠招出了特拉蒙,特拉蒙又和连顿的儿子有勾结,于是一切水落石出。”
“上帝保佑,这样的人应当立刻被绞死”,吕歇尔接过话,“自古以来背叛的骑士都是这个下场,想当年,我爷爷的爷爷的那个领主的骑士就是这样”
他们没有再多说什么,太阳升起来的很快,这又是一个和暖的晴天。老吕歇尔从马场回家,一边想着连顿的事。
这条路上没什么人经过,但当他行进到大路的岔口,却发现一片嘈杂的马蹄印,和马车印出来的深深的车辙。
发生了什么?吕克老爹有点奇怪,但他很快就看见了前头飘着的铁荆棘旗。往前不久,十几个骑兵押着一辆囚车缓缓前进,领头的是老子爵的亲信,被人们(其实是老爷们)称为“诚实的理查”的书记官。
囚车里押着的正是连顿。
一个小时后,吕克老爹和这只队伍一起到达了村子。他马上把全村人呼喊出来,村民倾巢而出,组织成一个不甚严密的圆弧,连顿的囚车处于圆弧的中心,而在两侧又钉了两块木牌,理查让吕歇尔把字念出来。
“公审——公判”,吕歇尔拖长腔调喊到,“公审大会——严厉打击连顿反叛集团”
大家面面相觑。
吕歇尔平常也会用刑罚吓唬听故事的人,但那只限于绞刑、斩首和火刑,所谓的“公审大会”则从未听说过。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他们甚至还不清楚囚车里的人为什么被逮起来。
好在吕歇尔补充了新消息,他把从马贩子那里得来的小道消息用土话添油加醋一番。把连顿的恶行交代的明白无疑,正午的阳光晒得他满头大汗,连皱纹都看不太清楚。
理查对他很满意似的点点头,指着囚车里的连顿高声呵斥,进过条河城的吕歇尔则充当半个翻译官的角色,把理查的“城里的话”翻译成村民能听懂的土话。
理查把手向上一扬,“你们仔细想想,这个人,和他的同伙,在你们的村子里犯过什么恶行?”
理查高声叫道。
衣衫褴褛的村民们面面相觑。
“他无恶不作!”一声喊叫打破了死寂,一个穿着还算得体的中年人站了出来,人们认出这是吕歇尔的大儿子。
“这个败类抢走了我家的十五匹马!还把我打伤了腿”,他向理查哭诉,“终于让我等到了今天。”
“那是我们家最好的马”,这个中年人跪在地上,“老爷……”
理查很同情似的点一点头,吩咐随从把罪名记到羊皮纸上,“十五匹马”,后面又记着“盗窃——贪婪”。
之后又陆续站出几个人来控诉,理查也依旧很同情似的点一点头,不过羊皮纸上却不再记什么东西,连顿的罪行似乎到此为止了。
一切的最后,一个骑兵拎出一柄断剑,据说这是连顿曾经的武器。他用这玩意切下连顿的一只耳朵,一并交给吕歇尔。让他展示出来。
事情就到此为止了,骑兵们簇拥着查理和囚车离开了这个村子,赶向他们的下一个目的地。村民们也一哄而散,继续着他们的农活。
时间依旧继续,吕歇尔依旧是吕克老爹,凭借着那柄断剑和连顿的耳朵,他真正成为了村子里最有威望的人。一个月后,从城里又还回了连顿家“被抢走”的十五匹马,更将他的威望推向顶峰。人们说他是天下有数聪明的人,他也就成了这个村子的村长。
并且,从此以后,吕歇尔成了他们的领主,强堡子爵坎尼最忠实的拥趸。人们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都能听到他颂扬子爵老爷的伟大,慷慨和无私。和他伟大的发明“公审公判”
连顿的断剑钉着他的耳朵,插在专门打造的木板上,放了很久。久到名声在外,本来无名的小村庄被人取名“右耳朵镇”。
苏醒之后性情大变的子爵老爷成功地树立了他的威信,连顿的囚车驶过了他治下的每一个村落,使不怀好意的人噤若寒蝉,公审公判取得了它应有的效果。“连顿反叛集团”灰飞烟灭。坎尼子爵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然而不幸的是,坎尼的睡眠总是很浅。当他醒来时,外面还是一片漆黑。没有声音,连公鸡都还在做梦。只在卧室的左下方传来一点沙沙的响声。
那么,此刻大概是凌晨三点了,他想。听起来是深夜,但坎尼知道,那沙沙声是厨房中的女仆此刻正为城堡的主人——也就是他——的早餐准备面粉。黑粉要多磨几遍才能做出面包,不至于割坏子爵大人的喉咙。
再过半个多小时,其他的仆人也都要忙活起来。马夫要为将要用到的马匹套上鞍具,准备草料;扫地女仆不仅要扫除灰尘,还要对付那些阴暗处的蜘蛛与毒蛇。那个蹩脚的吟游诗人或许会起的晚些,但是他也要时刻准备好乐器与歌谱,在主人进餐时奏歌助兴。
这就是这个世界的日常,坎尼也的确已经“习以为常”——至少他认为自己已经习惯了这个经过改造,还能够使人生存的城堡。
这一点其实并不容易。不同于坎尼前世所看的那些穿越小说,来到这个世界的他不得不面对那些细致乃至琐碎的事——要不然一切就会发展的像他刚刚穿越时的景象——城堡的角落里隐藏着粪便,蛆虫和蜘蛛;古老的塔楼中青苔与藤蔓横生,无法通行;而那些因为犯了事而被关进地牢的农民,他们不得不与若干年前就暴死的尸体待在一起。
他不得不花大量时间来制定规矩,但一切看起来都还值得——哪怕女仆要早起打扫,总比不小心被毒蛇咬死好得多了。
时间过得很快,天色已经开始泛白,坎尼叫来仆人为他洗漱更衣,端来早餐。今天他有不少事做。
“理查”,他向书记官问道,“连顿的事又有什么进展么?”
“一切进行的无比顺利,我的主人”,理查深深地弯下腰,“我一周来巡游了领地里的所有村庄,警告他们反叛的下场。”
“公审也进行的顺利?”坎尼把咸肉锯成两半,“他又有什么新的罪名啊?”
“这个……”,理查不知道从哪翻出来一张羊皮纸,“首先是吕歇尔家的,小吕歇尔指控连顿掠夺了他的五匹马……”
“五匹马?”子爵老爷一边往面包上涂抹蜂蜜,“这个吕歇尔很有钱么。”
“所以说连顿罪大恶极,不可容忍”,理查看起来义愤填膺,“就是把他碎尸万段也毫不留情!”
“碎尸万段”这个词一般只是虚数,不过理查大人一周来正努力的把它成现实。他每到一个村子,都给连顿卸下一个零件,“警示贱民不要作乱”,顺便趁记录罪名之机,往自己的口袋里装点东西。这些坎尼子爵都一清二楚,不过他没有戳破,只是继续吃着早饭。
终于,一阵可怕的、喋喋不休的陈述之后,坎尼觉得自己有必要说些什么。
“连顿的领地”,他语气一顿,“你有什么主意么?”
喋喋不休的理查一下噤声了,他双眼极快的往下一看,不知道在想什么。
看他不说话,坎尼自顾自的说起来:“你做的很好,现在看起来,连顿的势力似乎已经被清除掉了。”
子爵喝了一口水。
“可是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有渣滓残留在某处。”说到这里,他脸色一黑,又回想起他在城堡里看见的那条蝮蛇,一下只觉得自己此时的处境和彼时比起来,也没有什么改善。
“所以我打算撤销山间领,”子爵语气一顿,“把它统归于我的直属领地。避免宵小再组织新的阴谋,你看如何?”
理查一下没有出声,他还是那副眼睛下撇的样子,气氛有些冷场。
“有趣的想法,”老书记官说。
“您拿出了一个天才的构思。能够大大的加强我们的实力且削弱他们的,能杜绝或许存在的一切阴谋”,书记官保持着一副似笑非笑的面孔,“这让我感到欣慰——您的确是长大了。”
坎尼不适的感到这老头正拿自己的老资格压制他。
“可是不知道您看过这些没有,”老理查说着掏出厚厚的一沓羊皮纸,“我们的城堡里,还没有领地的骑士还有二十四个,在讨伐连顿中立下功劳的十一个。他们都需要受赏——”
我或许该把你藏下的三匹马赏给他们,坎尼这么想着,但还是接过那些信件和表格。粗粗扫了几眼之后就把它们都放下了:这些浪费纸的东西,一个个都大同小异,无非是用夸张的修辞来表现他们对建功立业的渴望和“一切都仰赖您的赐予”,也就是要封赏。
“就不能拿钱给他们么?”想了半天,坎尼以一种智齿阻生终于发作的表情挤出这句话。
这时理查老头倒是笑了起来。“这正是我要说的,”他这么讲,然后不知道从哪里又掏出一沓纸,“我近来把领地的账目粗略核算了一番,只感到亏空遍布上下。幸亏连顿——不知我这么说是否合适——犯上作乱,要不然连给骑士们使用的钱都找不出来了……”
我大学就是学会计的,还能让你蒙过去?坎尼心中哂笑,可结果账单时却着实吃了一惊,心里也没底起来。
如果说这个世界也有朱砂存在的话,它们大概全用在这里了——整张纸就好像用朱砂涂过一样,到处都是鲜红的数字。着实把子爵老爷唬了一跳,当他看见亏空的大头都是小麦,兵器和木料这些的确消耗巨大的东西时,这种不安达到了顶峰。——战斗的确是在烧钱,书记官说的毕竟是真话也未可知。
“那就这样吧,”子爵老爷怏怏不快的把刀叉往盘子里一扔,“但是你安排一下,过几天我总要去一趟山间领的。”
“当然要如此”,这老头脸上的笑容堆到顶峰,“具体详细的安排我明天会请示您的——让我把您的盘子端走吧——”
“你待会把那个扎马叫进来”,坎尼在他身后叫道。
书记官就这么走出了这个房间。
当他快要走出城堡时,一直走在他身后的财务官忍不住向他发问:
“仓库的情况真的那么糟糕吗?”他不安的说,“明明去年的收成还可以……”
“或许没有,”书记官转身对向他,“但是你是更想要一袋银币,还是更想要生产银币的村子?”
财务官不解的看着他。
“这话你不要随便对别人讲,”理查点点他的胸口,“我在王都的朋友给我写了封信——他暗示我们这里最近有可能不会太平了,现在必须确保人们对子爵的忠诚。”
“那个人要动手么!?”,财务官低声叫起来,“他怎么敢!”
“连顿的反叛不是没有理由的,”理查一脸严肃,“同时,我也是在教授小子爵领导骑士的道理。恩威并施是有必要的,否则绝不会受人们的拥戴。”
“我明白了,大人。”
“明白就好,你走吧。”
理查走出了城堡,从塔楼上看去,不久就只剩下一个小小的影子。而在理查的眼中,大片的农田也出现在道路两边,小麦新生的叶子在风中摇曳。
阳光忽然大了起来,似乎能穿透这层薄薄的阻碍,但是毕竟没有。书记官回想起几个月之前,当时它们还只是些幼苗呢……
“伊莲娜,你的孩子都长的这么大了……”
风中传来这样一句似有似无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