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章：我成了狗狗最喜欢的人（11）
十二
我强忍住悲伤，梗着脖子坐在石墩上。任凭眼泪在脸上冲刷成两条河流。
姐姐回来了，看到我，立刻问：“妹妹，怎么了？”
我哽咽着断断续续：“狗——狗——死——死了。”
“啊？”姐姐惊叫一声，然后就呆立在门口。只是低着头，不说话，也没有掉眼泪。
“彩云，跟我挎篮子去二队那里拿狗肉到港（河）里洗。”妈妈发话了。姐姐顺从地拿了大竹篮，就跟妈妈走了。
原以为姐姐会哭，她竟然也没有。我感觉自己像一只黑夜里在大海上漂泊的孤舟，远远地仿佛看到了另一只船上的灯火，带着微渺的希望奋力划过去。竭尽全力，终于近了，才发现那不过是月亮投下来的浮光而已。白白地期待了一场。留下来的是更大的失望和孤独！
“小姐姐！”佳弟弟（堂弟）的声音响起。
傍晚的夜影子中，我抬起朦胧的泪眼望向他。
“你怎么了？怎么只有小狗，大狗呢？”他如往常一样笑着问我。
“大狗——它——死了”我哽咽着艰难挤出这句。
“啪”地一声，书包掉地上，佳弟弟拿书包的手霎时就无力地松开了。
他呆坐到厨房门口另外一个石墩子上，就开始哭起来。此刻，我再也无法忍住悲伤的洪流，任凭泪水肆意流淌。让憋了太久的悲伤变成痛苦的呼号。
去年春天桃花刚刚开的时候，小黑狗从嘎嘎（外婆）家刚来这里，跟他们一起玩耍；中午放学的间隙，小狗陪着小女孩去禾场的百草园扑蝴蝶，回来被抱鸡子（鸡妈妈）狠啄一口；夏天他们爬麦草堆子，小狗狗跟几个伙伴在土禾场追逐打闹，扬起一阵阵灰尘；秋天去嘎嘎家送冬秋，半大的狗狗一直忠诚地跟着小主人们；冬天的初雪后，首次看雪的狗狗小心翼翼，鸡群的一惊一乍，雪地上印出狗狗脚掌的梅花印和鸡爪的竹枝印；过年时候的鸡日、狗日；年后小女孩第一次见到新生狗狗的惊讶，看到大狗狗的舐犊情深。狗狗既是家里宠物，也是忠诚地看门员。既带给他们很多陪伴和欢乐，也让小孩子们对这个世界产生了新的认知：原来小动物初次见某种东西也会害怕；原来大年初一、初二分别叫“鸡日”“狗日”，还属于传统文化；原来目睹新生命的诞生，并不都是快乐，还夹杂着一点不太习惯的、怪怪的感觉……
可是那一幕幕都已无法再回来，伴随着大狗狗的离去，那些都变成了定格的记忆。在孩子们幼年的记忆中，第一次直接面对死亡，死神留给孩子的是无法言喻的悲伤。
两个8岁的孩子在那个黑夜即将完全覆盖的傍晚，一左一右坐在厨房门口的大石墩子上，悲伤地痛哭着。
在哭泣中，他们的悲伤得到了释放。在哭泣中，两个孩子如深海中孤独的小鱼，心慢慢靠近。被巨大的悲伤侵袭的时刻，因为共鸣，找到了彼此，他们不再感到孤独无依。两条小鱼就这样彼此靠近，相互看着对方，在彼此无力而冰冷的身上互相取暖，互相慰藉。
哭了一阵后，佳弟弟问狗是怎么死的，怎么被发现的，现在在哪里。我一一回答。空洞的对话后，就是彼此的沉重的叹息声。
天完全黑的时候，妈妈和姐姐提着大竹篮回来了。“怎么这么黑也不开灯？”妈妈问。
我是不想开灯的，不愿意被别人看到我的悲伤，既然不被理解，就不要再展示出来成为别人的笑柄。那只会对我造成更大的创伤！
我没有做声，默默走到门口，拉开灯绳子。灯泡亮了，刺眼的昏黄色的光，让我的眼睛刺痛难忍。无意间瞥到篮子里的狗尸，“怎么只有一半？”我问。
“那老头说他先发现的死狗，他动手剐的，要分一半狗肉。就只能这样了。”妈妈叹息着。我不知道是叹息着分的狗肉少了，还是叹息着狗死了。我不想去深究，只怕答案让我更伤心。
听到这里，我转过头看着黑漆漆的旷野，眼泪又流出来了。佳弟弟的眼睛又红了，在眼泪即将夺眶而出的时候，他转身走了，走向了他家的那个方向。看着他斜挎着书包离去的背影，我泪流不止，我又变成了一个人，孤独的一个人！
也许那次的遭遇对一个孩子来说确实太残忍，影响太过深刻。以至于在以后的人生中，这个女孩再也不敢在人前流泪。在她至亲的爷爷、外婆、外公、奶奶相继去世的那些日子里，她始终呆滞着一张脸，迟钝着一双眼。其实在无数个黑夜里，当她孤身一人的时候，悲伤让她心痛欲碎，哀痛让她泪流成河！
既然不被理解，就独自吞下悲伤吧，至少强作镇静不会让她成为看客们的笑柄，至少不会再有至亲的人对她的悲哀视而不见，甚至对她的流泪满面强行喝止！
心理学上讲到，一个孩子幼年时候的创伤，他/她会终其一生去抚平。
也许那种孤独感一直埋藏于心，不时会自己冒出来戳中她的痛点。她一直想弄清真相。
终于，二十年后，她鼓起勇气，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问姐姐：“还记得家里第一只黑狗吧，当时我告诉你它死了，为什么你一点也不悲伤？为什么你还可以很冷血地去跟妈妈洗狗肉？”
姐姐低下了头。沉默了一会儿，回答：“我也很伤心，只是我不敢违抗妈妈的命令，只好立刻跟她走了。我心里很难过……”
听到这一番话，我终于释怀，原来那个时候我并不孤独，还有姐姐也是为爱狗伤心的，她与我的感情是一样的，共通的。
回想这二十多年来对妈妈的性格行为的了解，妈妈那时候应该也是伤心的，只是她选择了用生闷气、不耐烦的方式来掩饰自己的悲伤，她不愿意在孩子们和外人面前表现出内心的悲伤和脆弱。
人生二十年的郁结终于打开了！可是不在人前流泪的习惯已经被岁月一锤锤敲打、固化了。那是童年时候的创伤对一个孩子成长造成的巨大、深远、恶劣的影响！（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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