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压城城欲摧,狂风卷地百草折。
受惊吓的马儿四蹄翻腾,直立长嘶,纵身向青石板路尽头疾驰。一身形壮硕,满脸横肉的光头壮汉紧追其后,脚步凌空,一跃而上,双手用力拉扯住马儿脖颈的缰绳,用力一拽,马头掉转,说时迟那时快,手一挥,一柄匕首直插马头命门。双腿发力夹紧,用力一翻,整个人倒挂马身,从靴子中抽出一柄匕首,剜出一颗正在搏动的马心。马儿发出一阵悲鸣,双腿一软,跪坐在地上,光头壮士不待马匹躺倒,右手握马心,左手撑地,腹部发力一跃,凌空翻了个筋斗,张开两手,稳稳落地。
身边传来阵阵喝彩声,光头壮士目光清冷,轻扫了一眼周围,高高举起手中的马心。人声鼎沸,随着壮士手的高度的增加,喧杂的声音愈发热烈,当他定在空中高举马心时,人们沸腾到了极点。
突然,黑影一闪,壮士身边多出一人。人们定睛细看,发现是刘府的大公子,刘冲。
他玩弄着手中的马心,高声厉呼:“屠马节此等大事,竟然没有邀请我们刘家。怎么的?是看不起我们刘家在肉城的地位吗?”
光头壮汉欲夺回马心,一手握拳向其脸部挥去,另一手直击刘冲腹部。刘冲镇定自若,左手轻轻往外一推,化开了壮汉拳头的力道,反手一击,正中壮汉小腹。
“住手!”不远处传来内力十足的怒喝,路上的人群纷纷为其让道,一身形矮小,佝偻着身子,满头白发的小老头儿拄着拐杖颤巍巍的走来。
“武力解决不了真正的问题。刘公子,想必你也知道肉城的规矩,一切靠实力说话。”老头儿用手指指马肉。
“呵,我的确想靠实力说话,可您却连让我说话的机会都不给我。”刘冲摊开双手,指指马肉,接着说道:“屠马节是肉城一年一度的盛会,无数的厨师会被邀请来比拼厨艺,今年肉城大大小小的厨师都接到邀请函,可偏偏我们刘家,盼星星盼月亮就是没盼到您老人家的邀请。可否给我们老刘家一个公道的解释?”
老头儿一改老态,身体灵活的蹿到刘冲面前,以掩耳不及盗铃之势夺回马心,说道:“马心不是你这种鼠辈之人可以随便碰的。刘家为了扩张生意,不惜花重金偷学其他家厨子的手艺。肉城的第一条规矩便是:‘家家都有自己的招牌菜,他人不得轻易模仿’想必刘家也很清楚这一点吧!”
“生意,生意,生之意识也。何必去在乎那些框框条条?食客来我家的店,既能吃到我家的招牌菜,又能吃到别家的招牌菜,何乐而不为?”刘冲放声大笑。
光头壮汉从靴子中拔出小刀,双腿向下半蹲,头与刘冲胸部等高,右手一挥,刀锋直指刘冲颈部动脉,发力一推,刀尖离皮肤还有寸许时,一柄小刀飞来,劲力十足,格开了快要刺到刘冲的小刀。
“我说过,肉城靠的不是武力,而是靠实力。”老头儿面色冷峻,厉声喝道。“再过几日便是冬天,天凉时少不了三件事:暖室,赏梅,吃烤肉。要不今天你俩就来比比烤马肉!来人,把马匹的后腿割过来。咱们已经耽搁半个时辰了,你们两人还剩下两个时辰烹调马肉,你们也知道,牲畜死后会在一定时间后僵硬,那时,无论再高明的厨师也没法把干涩、粗糙的马肉烹调得味美无比。”
刘冲一马当先,抢在光头壮汉前到达已经布置好的烹饪台。不待随身的侍从奉上马腿,一手拽住马脚,用力一甩,抬起脚朝空中轻踢,马腿准确无误的跌落在案板上。
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案板前,左手提起衣襟,右手持刀一割,衣服传来撕裂声。左手用撕下的布料覆在马腿上,用力向下把肉压实,右手从腰间抽出尺许长的尖头钢刀,随着呼吸的气息,刀片推拉着切割马肉,刀法利落,一刀一片,片片均匀,状如柳叶。
离得近的人心中暗暗称奇,虽是临近冬寒天冻的日子,但肉还是软软的,没有一定的功夫是切不好的。
“老李,你说刘公子准备做什么呢?”路上的人群议论纷纷。
老者略微迟疑了一下,慢慢的捋着一须山羊胡,慢条斯理的说道:“依老夫看,刘公子做的必定是京城的炙肉。‘肉香溢室,鲜嫩赛豆腐’是古人对这道菜的美誉。相传,北京城中的人们一提到烤肉,总是要提及‘南宛北季’,‘南宛’指的是北京城宣武门街上的烤肉宛;‘北季’指的是什刹海银锭桥的烤肉季。两家店虽然都极其擅长烤制,但还是各有所长。烤肉宛烤牛肉为京城一绝,而烤肉季的烤羊肉真是让人啧啧称奇。这道菜不仅仅是名号响,吃法也被人津津乐道。吃烤炙肉讲究‘文吃’和‘武吃’,‘文吃’较斯文,是为那些‘正经’的公子和女客人准备的,伙计们在一旁烤制,烤好了送进房里头去。‘武吃’说的是一堆人围在一张桌子四周,自行烤制,吃时抬起一只脚蹬在板凳上,后腿站在地上,边烤边吃边饮边说笑,烤者人人‘屠门大嚼’,吃得油光满面酣畅淋漓。”
身旁的人听得连连点头称赞。
“不过,草壮汉今日所做之菜,老夫实在是深思不得其解,想来必定是老夫学识浅薄,不知可否有见多识广之人愿解解老夫的困惑?”老者边说边晃着脑袋,一脸疑惑不解的神情。
刘冲手脚利索,快刀飞舞之时,光头壮汉不慌不忙的蹲坐在一片刚从路旁的芭蕉树上割下的芭蕉叶之上,马腿置于身前的另一片芭蕉叶上。拇指般大的小刀灵活的游走于马腿的筋骨之间,少顷,一根光洁的骨头被抽出,血水顺着芭蕉叶的纹理蜿蜒流淌于地上。
“好一个骨肉分离!”身旁的人情不自禁惊呼道。
光头壮汉抬眼轻瞥,得意的笑了笑,左手拎起马腿,右手提起脚边的缸,快步流星的朝案板台走去。“嘭”,马腿用力摔在案板上。他麻利的卷起衣袖,一手用力在马腿上揉搓,另一手从案板台上的缸中舀出调配好的酱料汁水,节奏轻快,有条不紊。
“我猜他做的是广东城的叉烧。”一人似乎悟到什么,高声说道。人们纷纷安静下来,等待着他的下文。“你们看,他身后的那口酒缸,缸的底部侧缘处有个不易瞧到的茶壶嘴,我听闻广东城的叉烧缸就长这样。先把一口正常的酒缸倒置,把缸底去掉,埋到与缸身等高的泥坑中,里面放上炭火,缸口四周挂上铁钩,肉就挂在钩上烤。”
“对对对!我想起来了。”老者接口说道:“叉烧缸錾底可是个技术活。据说,缸底要慢慢錾,一次只能錾下指甲盖那么大的面积。有些靠卖叉烧缸吃饭的手艺人,一辈子能弄上几十口缸那就已经了不得了。这活费力不讨好,据说,现在都没人愿意干!可惜呀,这几百年的文化传统,愣是活生生的断咯!”
先前说话的中年男子深深叹了口气,遗憾的摇了摇头。
“还剩一个时辰。”老者抬头向香炉的方向看了看,一脸疑惑的说:“草壮士还没有开始挖地埋缸,难道咱们猜错了?”
光头壮汉依旧不急不缓,按着自己的节奏胸有成竹地在揉搓马腿。周围的人不禁都为其捏一把冷汗。只见刘冲已经命人搬出八仙桌,四条条凳紧紧围靠在八仙桌四腿,桌上摆着一铁制的小圆盆,盆中放满松塔与松木,盆上架着长宽约一尺长专门由行家用铁条钉成的圆铁板,中规中矩,缝儿不大也不小。他前脚蹬在板凳上,后腿站立于地。左手捏着一团从马肉下剔出的肥油,往铁板上一抹,“兹兹兹”,铁板上传来融化油脂的音乐,一股油脂特有的香气随烟飘起,狂风猛地一过,卷起香味跑得无影无踪。他右手顺势抓一把切成段的潍县特产大葱,根根都白白胖胖,犹如唐朝的美女,铺在铁板上,令人赏心悦目。刘冲转过身,背朝八仙桌,捧起薄如蝉翼、状若柳叶的马肉片,眼睛紧盯香炉,当香烟不再飘忽而垂直向上的那一刹那,用力向上一抛,一片片马肉在空中旋舞而下,毫无偏差的落在铁板上。周围传来一阵阵喝彩声。
刘冲沉浸于自己的世界中,无暇顾及周围人的叫好声。双手持二尺长的铁铲不断翻炒,目不转睛的盯着铁板上的肉片,全神贯注、心无旁骛。肉片和葱段在油光锃亮的铁板上拥抱、亲吻,随着恋情的进展变换着自身的颜色,等到他们完全交融互相成为彼此的唯一时,刘冲停下手中的翻炒,移开了铁板底下的火盆,抬手轻挥,洒上一把香菜作为对它们恋情的祝福。
雷鸣般的掌声从烹饪台下传来,人们都被这场精妙绝伦的表演所折服。光头壮汉在另一旁急得直打转,他蹲在炉子周围,焦躁的打着火石,可是无论他怎么弄,火石就是打不出火星。他手足无措,慌张的绕着火炉踱来踱去,双手抱住没有一丝头发泛着油光的光头,露出绝望的神情。
“时辰到!来人,把他们的作品端过来。”拄着拐杖的老者中气十足的说道,言语中透露出怒意,不时用责怪的眼光瞪着光头壮汉。
“刘公子所做这盘京城烤炙肉,松木的香味夹杂着大葱与香菜的味道,缠缠绵绵,闻起便令人舌下生津,想提箸而尝之。”说罢,左手持筷夹肉,入口,闭眼细品,突然猛地睁眼,慌忙放下筷子,面朝刘冲,双手合十抱拳,赞叹道:“刘公子,好厨艺!马腿是马身上活动较多的部位,肉质较老,不料,经过公子的烹饪后,入口即化,嫩若豆腐,完全吃不到肉中的筋膜,鲜甜的潍县大葱真是令这道菜的口感锦上添花。妙!真的妙极了!”
“多谢您的抬举!”刘冲抱拳回礼,直起身子接着说道:“那草壮士今日这道菜您怎么看?”
佝偻着身子的老头儿面露难色,欲言又止,不时用余光扫视光头壮汉,深深叹了口气说道:“草壮士的厨艺我们大家都是知道的,可今天偏偏天公不作美,这打火石无法打出火星,无法顺利完成烹饪。显然今天这一战,赢者必然是您,刘公子!可是一码事归一码事,您窃取他人的食谱,犯规在先,老夫也不能因为你赢了这场比赛就不再追究。”
刘冲沉吟了一会儿,忽然放声大笑,说道:“我还有必要加入你们吗?我已经赢了肉城公认的名厨,我已经超越你们所有人了!这个肉城的王者,是我!是我!”转身拔腿而踢,老头儿的拐杖瞬间断成两截,突然失了重心,整个人重重的摔跌于地上。刘冲睥睨着老头儿说道:“你这个老古董的位置迟早会被我取代!”
老头儿颤抖着身子,缓缓抬起手,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你这个不肖子孙!你这个……这个肉城的败……败类,你……你给我,滚……滚出肉城!”苍白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短短一句话仿佛用尽了一生的气力,身子一软,整个人直愣愣朝地上摔去。
刘冲哈哈大笑,抬脚从老头儿身上跨过,拂袖离去。人们虽然心中怒火中烧,可都深知自己力量薄弱,忍气吞声,心不甘情不愿的看着他消失于青石板路的尽头。